我們注定要失去我們所愛的人,不然我們怎麼知道他在我們生命中多重要?
~送行者
他們說我錯過了溫哥華今夏最熱的幾天。
「妳知道妳很幸運嗎?今天溫度已經降下來了」,從機場回家的計程車上,司機抱怨不停:「妳知道,昨天晚上,我一分鐘也不能睡。」
一分鐘也不行;他咬牙切齒。
那種憤憤激越的情緒,我認識的。只是此刻,我失去了感覺。
父親安葬之後,我立刻飛回溫哥華,一天也不多留。
掠過窗外的樹,看起來很涼快的,我想;比起每一刻鐘都熱得汗濕的台北。
水份從每一個細胞孔去揮發在空氣中。體內像有太多水,所以眼淚也掙著往外冒。
我也不能睡。爸爸。如果醒來,我也不想醒來。
***
沒有說再見。只說爸爸好好休息。
這個山頭如此靜謐,開闊遠眺,因為父親有了這塊幽靜的地方安身,我原諒了原先介意的一切。
父親用樹葬的方式,安息在「桂花園」裡。
祖母的名字「桂浥」有個桂字,父親生時總栽著桂花。
梅如玉降心桂蕊/渭城朝雨浥輕塵
父親其實是由祖母帶大。姊姊總愛強調,父親有著長孫的嬌縱,來自隔代撫養。
有時我想,父親走之前,自己是不是也太寵他、太縱容他……因而,在害他?
我實在不願意承認──那些殷殷服侍,只能算來不及陪伴父親寂寞晚年,所做的補償而已。
接連幾天的午後傾盆大雨,在父親下葬當天,竟然雷歇雨停。
山上綠樹被連日雨水刷洗一新,夏日炙陽躲在雲後,似有襲襲涼風,四野開敞沒有遮蔽,光線那樣柔和明亮。
父親的骨灰裏在一包會被土壤消化的紙袋裡。掘開來的洞穴那麼小,米白色的紙袋放下去,父親的形體只剩下那粉一般輕灰。
我沒有淚,因為不認得這樣形體的父親。
唯有想到,飛機到台灣那天,直奔醫院,父親在ICU張眼見到我,驚喜形於色,對我伸出一隻沒被管線約制的手,滿臉想款待稀客的神情,忘了自己是躺在床上的病人... 淚就從腹底的泉噴湧而出。
父親對我,諸般小心,從未在意我的忤逆與時俱增,低姿態接容著我時而沒來由的怨怒。
「只有對妳這樣。」姊姊一輩子都記恨這種不公。
我不曾客觀回看過親人關係,就像不曾想過「爸爸走了,維繫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因素就沒有了」,姊姊說。
她說得那麼對。
像學舌鳥一樣,按著牧師念聖經詩篇、唱詩歌,依舊流不出一滴淚。
我順從去做,不是皈依沒有順服;父親最後,定然是感激團契義工假日的活動探望,像我此刻感激傳教者對著我們姊妹三人,依舊認真聲音洪亮。
姊姊總說,人走了,儀式是做給活人看的。
父親的老友幾乎一一先他而去。但這一天,他有一個年輕人認真地為他掘洞;有個涉世不如出世的熱情牧師,謹守儀軌地為他做了禮拜;有兩個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照本宣科但沒有不敬地走完全程,以及三個女兒為他哭泣。
這個世上,父親至少有一人對他真正不捨。
***
姊妹轉身要走,像只完成了一件公事。
我說,在這兒多留一會兒吧。
四周層層山巒,更接近高空,空間開敞,綠意滿滿。
爸爸,越過這重山,您望過去、望過去,就看到我住的地方了。
我回頭望,似乎看到病床上,那張踡縮的面容,第一眼就為我舒張展開...
腹底的泉又開始收縮,淚腺匣口開通,淚液湧出。
我背棄世上真正愛我的親人那麼久...。
悔懊深痛。因為所有負欠的,都不能彌補了。
父親暫歇的最後這一方地,那麼遼濶,那麼寧靜。
您在這兒一定孤獨,爸爸。我知道,除了我,再不會有人上山來看您。
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想到訪這塊土地。
那麼,您會不會越過那一重重山巒,爸爸?我會在山和海的那一頭
想像自己飛出窗戶
…看到大海後繼續向前飛,直到看到一望無際的地平線。
要是你也這麼做,
...我們沒準會在某個地方相遇。
窗外的綠樹已經轉黃轉紅,夏日已逝,這是溫哥華最美的季節。
爸爸,這是我用盡力氣也無法讓您看到的,溫哥華最美的季節。...
~父親百日前夕
1 則留言:
悲傷,常常源於真正的失去。讀〈今夏已逝〉,體會尤其深刻。
為什麼我們總是對真正最愛最在乎的人,說不出一句貼心的話語,反而是任性放縱的為所欲為?是因為十分篤定的知道,他是深愛著自己,所以才敢如此的放縱任性嗎?直到這生命的特權要被上帝收回了,我們才明白自己失去的是多麼珍貴的寶貝;只是,為時已晚。
低回再三,歎息已在空氣中流散,珍重,從來都在。
祝福來自大俠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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