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最後時刻
ICU IC (後記) -11
今晨將醒未醒,又想到照料父親的最後幾天,自己以為遵照醫療指令,強迫他也依從,我愈「照料得比看護細心」,他愈掙扎於沒有機會偷得一絲縫隙喘息。
覺知原來自己一直是在勉強他挨著極想逃脫的活罪,卻分秒不可得,就悔懊不已……我不敢也不想張開眼,似乎閉著眼假想重新來過一遍,就能減輕自己害父親挨受痛楚的罪惡。
擋著不讓他拔掉身上管線針的照護者,從踢腳、揮打,轉成被他死命抓著、掐、摳、擰、捏、扯....,我一雙手、膀,被他揪出瘀青,掐印、抓出血痕,我猶向被抓一次即抱怨了一天的看護炫耀:「如果是你家老人家,你就也隨他去抓了」,彷彿那些父親卯出僅有力氣奮勁抵禦的痕跡,是我光榮戰役的傷疤。
太長太久之後,我才「釋放」了父親--其實仍是他無一時刻放棄,拚了命才爭取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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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圖回想,父親被通融提前出 ICU 時,臉上有兩條粗細管,一條粗管接著主治醫師好意商借的純氧呼吸機,另一條灌食鼻胃管伸進父親鼻孔,加上他手腳上的針頭點滴管線,我始終以為,這些管子是維持父親活命必需,不能讓它們與父親須臾離。
與其說,我在看顧父親,不如說,多數時候是在牢牢守著那幾條管線;與其說,看著父親表情動作變化推知他是否不適,更多時候,是依賴他胸上三個貼片傳到儀表板上的數字──心跳、脈博、血氧濃度──去解讀他全身的感受。
事實上,明顯令他極為難受的抽痰、氧氣面罩,光看心電圖之類數據,不但無法反應他的痛苦指數,反而因「治療」帶來一時血氧濃度微升或平穩,讓我們認為有效,因而「連坐」把 treatments 緊綁在一起,一再延長他的痛苦。
父親進 ICU 前與後,身上早已不是原本肺炎積痰呼吸不過來一項病痛而已。
胃出血在 ICU 即已發生,幸而止住了;拉肚子也始自 ICU,天天持續,未見改善,一直到他走前無法進食,拉無可拉。
口腔潰爛更是到父親再度胃出血,我下決心不為他戴回氧氣罩,才從父親露出張開的口中,看到整口顆顆破洞一片紅腫!+
那些人人驕傲的現代醫學科技,越「治療」、父親情況越江河日下;那些日有新例到底怎麼造成,嚴不嚴重有多嚴重、各別症狀影響了什麼,該注意哪些連帶情形...我只能一路摸索、猜測、臨時抱佛腳地看書上網搜尋,偏偏時間那樣緊迫,恨不能一下全知全能。
不僅作為高齡病人的家屬,對走入黃昏的人體生理變化沒有太多了解,對醫病雙方習於濫用的醫藥常識匱乏,根本是對這個醫療體系的作法、邏輯、用意,缺乏認識,加上各科的「治療」專家,醫頭醫腳,各行其是,對家屬的無知,鮮少裨益──
呼吸調節師只探測呼吸,不讀病歷,不問現況,不說明病情。
直到我們有機會問話,才剛提父親 40年前患過肺結核,現今的肺片功能比一般人弱,她的口罩上立刻給了一個衞生眼,趕緊再去認真洗一次手。就這樣。
即使一再反應父親在拉肚子,營養師從頭到尾只繼續開著同一帖加水呈牛奶液狀的營養粉灌食。
後來只好直接詢問,可不可以改吃其它不那麼流質的食物?遠遠回來一個指令,叫「可以進食」。日後才知道那表示病人可以正常自己吃,或(由家屬)餵食。
可是營養師沒有看到父親的情況:全時臥床,吊著管線,全身躁動,臉上緊扣著氧氣罩,罩子壓著鼻胃管,也不曾有醫護人員主動告知,氧氣罩可以短暫移開。
「我需要更多的氧!」--梁實秋過世前罩著氧氣罩這樣大喊。我一直記得那則報導,因而以為移掉氧氣罩,父親就會馬上缺氧窒息。
從ICU 開始,我們頻頻對父親誘以「快快好起來,我們去吃哪些哪些家鄉菜」,他喜歡的菜餚,終究,一口都沒有機會再嘗到。
灌食完,就聽得持續在拉肚子的他,肚子咕咕叫,很快又洩出。
連續拉肚子至少七天,腸胃科只按三餐開來止瀉劑,就像開給你我健康人種的拉肚子藥,一點也不多麻煩、我們也從來未被告知,是否與父親的器官衰竭有關。
轉到一般病房時,夜班護佐第一次灌食,她用目測手量,說:「這條管子怎麼這麼短?」
猜測是ICU 怕父親拔管,多放進一節,免得又被扯掉,我竟未多以為意,始終不知父親胃裡躺著一大團矽膠管,鎮日鼓脹悶塞著肚子。
直到父親的最後一個白天,午前灌食時,胃出血逆流,血濕了床單,灌食管改當引流管,才剛換好床單,我回到醫院,日班照護的妹妹站在旁噤不出聲。
看護一面說明怎麼又發生了疏漏--前一天兩個人都沒看到父親踢掉腳上埋針,血流濕一灘床單。天可憐見,又是中午我回醫院,剛收拾狼藉,只看到換好床單的齊整模樣--看著床旁邊流出來的血袋,那是我能承受父親痛楚的極限,我再也不要折衷、不要忍受、不要勉強父親和我們一起再試看看:
「不要,氧氣罩不要幫爸爸罩回去了!」
妹妹終於沒有作聲反對。
就在這時,父親半秒鐘就把灌食管拉出一節!
本來和鼻子秥牢一起的插管鬆開,在父親臉上方呈現一個未見過的角度,雖然管子下端仍埋在鼻子裡;突然間,我覺得和那根鬆開的管子一起釋放,安慰神色驚慌的看護:
「我很慶幸,我很慶幸管子終於被爸爸拔開了!」
那一截「稻草」,壓垮了我們與父親的拔河--讓他忍痛撐持,我們一直是不光彩的贏方!
「所有讓爸爸難受的管子,除了點滴,統統不再放回他身上。」我鎮定地對看護說。
相信這時妹妹與我一樣,心中已然有數。
看護小心地把鼻胃管抽出來,父親既不掙扎也沒有動,他終於為自己爭取到這一切。
「怎麼這麼長!」看護覺得管子拉不完。
除了管子裡的血色發黯,塞在父親矮小個頭胃裡的一大團,抽出一小截後,底下拉出來的好長一段,管子顏色都已變得黑灰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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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全口假牙,拿掉之後臉孔扁縮。但救命的氧氣面罩不是時髦休閒鞋,用各種舒適規格討好活人買家,它全部只有一種尺寸*,既有的罩子對父親的臉來說太大,每每戴戴就自動上移壓住他的眼睛,因而他始終都在閉眼狀態,在罩子裡呻吟喘息嗚哇困乏已極,於是我一直誤以為他在昏迷或昏睡狀態,意識不清。
實則父親一生都要求自主,這性子也遺傳給了我,他的自主意識有多強烈,我問自己就清楚。
雖然他有幾乎四分之一輩子在醫院進出,久病成良醫,他最懂自己的身體,次次大小病痛,長短醫療,徹底痊癒或與病症後遺共存,他都有醫療期的抵死不從,卻也堅韌地活轉過來。
只是這一回,他太老弱,只剩餘力,死命去反抗別人給他的「治療」和醫護,再也無力對抗病魔。
一面灌著流質拉肚子,一面喝著躁火止瀉藥,口鼻供著火燒一樣的純氧,卻仍吸不足血氧濃度所需的氧氣量……每每我心焦欲詢問醫師更多細節詳情,妹妹就喝止我「不要惹人煩!遵照醫療指示就是!」
我只能對盡心盡力照護及於父親身上的護佐們感佩「尊」從。
其他醫護人員,就說醫院的日夜三班護理師,多數太年輕不夠熟練,三分之二不利落,一半不輕柔,人人練就一身本事,病人在她手下掙動哀叫時,仍可隨時高分貝大聲和其他人應聲對話,更且不只三兩位抽痰毫不在意亂戳亂插!
父親生前最後一次抽痰,護士之粗糙草率,讓我心糾絞得說不出謝字**,悲憤至極,她離開關上房門,我隨即把父親胸前貼片、血壓綁帶統統拔除,看護大為緊張:
「這台剛新換的儀器,數字測得比較對耶」。
「要這些數字有什麼用?它們會幫我爸爸好過一點嗎?」壓抑太久,我的怒意終於爆發,卻也因為壓抑太久,只像癟氣的球:
「她只要這些數字做紀錄而已,她有幫我父親舒服一點嗎?我為什麼要幫她,讓我爸爸不好受去給她需要的『數字』!」
我氣極醫護人員的不敬業,沒有專業情操,尤其明知病人即將撒手人寰,猶如此不敬!
我更氣自己明明承諾盡力給父親最舒服的最後時光,卻又讓他兩度挨受使他臉色變成紙白的抽痰!
我除去父親身上醫療道具累贅,父親除了喉嚨呼呼嘶嘶的痰阻音,異乎尋常的安靜,是虛脫,是漸入彌留,還是終得遲來的如願?
我輕聲說:「爸爸對不起,我早該聽你的,把這些都拉掉,讓你難受了這麼久;現在這些都不要,你會舒服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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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姊妹一起從台北回到台中醫院護理之家,處理父親從 84 歲到94 歲居所的最後遺物。
姊姊說,最多的是睡衣,統統不要了。
我不想上樓去,因為這一趟沒來得及帶禮來謝謝照顧父親十年的護佐護士們,慚愧以對。
辦完事,午餐時姊姊與妹妹聊著自己的瑣事,興致勃勃。
我只想多告訴她們一些父親最後的狀況。
姊姊突然說起,剛才在護理之家樓上,有位護佐一直站在旁邊,狀似要說爸爸生前的情況,姊姊草草藉詞有事離開:
「人都死了,有什麼好說的?」
妹妹也突然不再埋怨「一個小感冒也醫成這樣」,反而像不想聽我老提父親:
「知道爸爸怎麼過去的嗎?」
我凝神聽她怎麼說。
「他的時候到了。」
我有點震驚,姊姊妹妹怎能沒事人兒得這麼快?
隨即默然點頭,啞聲回應:
「是呀,是天命。」
我怎不知,父親年壽已高,他的時辰已到?
只是,縈繞我腦海,父親臨走之前,因為我們對瀕死徵象的蒙昧,因為我們對病人權利的瑟縮,因為我們對醫療救護體系白目過頭地遵從,因為我們緊抓一線希望地以他的肉身去試驗,因為我們對醫藥治療的不知其所以然,因為我們不敢以病人的舒適去挑戰醫護者的權威,因為我們統統自以為是,自專自斷地認為,為病弱者做了最好的決定和安排.....天命之餘,我害父親多吃了多少苦頭!
我想和姊妹說,以後若有機緣,輪到照顧妳們,即使,我並不像愛父親一樣愛妳們那麼多,但是,我知道如何把妳們照護得比較好;那裡頭許多經驗,是因為照護父親的錯誤,他受苦換來的呀。
只是,這總總一切,如何能讓我陪伴父親的最後時光,重新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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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以為是抽痰插管戳洞,父親往生後,才從友人經驗交換得知,禍首為純氧機。
* 純氧氧氣罩甚至沒有大中小三種尺寸。臉大臉小臉長臉短臉胖臉瘦,它只提供一種尺碼──反正用到氧氣罩的病人絕大多數都不會埋怨了。
如果你戴衞生署台中醫院的純氧氧氣罩(和台北榮總的不同),它有如放一個小型風扇在你鼻前開高段風速,不停強噴你的鼻口臉,你不可能只用鼻子去承受那噴氣,一定會張口呼吸,雖然氧氣罩也同時接上濕氣製造管,但很快就會吹得你口乾舌躁。
口腔缺少口水調節,病菌滋生、內膜纖弱,舌頭牙齦口腔,動不動就破口。
如果你還得張口承接伸進喉嚨去的抽痰管──它通常已按抽痰步驟從兩個鼻孔抽過,管壁外可能黏著痰液──管子摩擦碰到口腔,都容易造成傷口。
**有位日班護士,試打了 11 次父親的手與腳再回到手,才終於為父親埋成針,她緊張但戒慎,打完針後我們依舊感激她;
那位最後為父親抽痰的護士,是唯一一次,無論如何我說不出「謝謝」的醫護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