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 IC -6
我關在醫院的廁所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喉頭還是竄出鳴咽。強忍抽泣壓在腹腔,廁間那麼狹小,我快透不過氣來。
剛才,我去和父親的主治大夫請求,我說,我知道我父親,這麼受苦,他不想活了,能不能讓他好好死?
二十分鐘後,我開門出去,從鏡子撇見滿布紅絲的眼睛,一位女士進來,我趕緊退回廁間,用力掐雙掌,似乎這樣可以阻斷眼淚鼻涕。我用衛生紙醒了又醒鼻子,直到鼻下擦傷刺痛。
父親拉肚子已至少五天,他的屁股,不早已比這擦痛百倍?
罩著強壓氧氣罩,父親多半時講不清話,但多日來他的下體包在隨時拉出液狀冀便的紙尿褲裡,他病體虛弱,日夜每隔兩小時換紙尿褲清潔洗擦屁股*,多半時候,他都用翻來轉去不安穩的側躺,說下面有多難受。
更痛苦的,天天從鼻喉插管抽痰,一天要做好多次,早已插得鼻黏膜破洞出血,抽痰罐整罐是暗紅色,他的鼻孔永遠泛著血印。
插過管的姊姊,從肺腑裡形容「那真的很難受」,我無法想像,直到看到一篇年輕女孩淋漓描述插管前後,令人毛骨悚然。我問主治醫師:「你嘗過插管的滋味嗎?有位護士說,『他一天插12次,鼻黏膜當然會磨破啦」。」口氣只像在說開關用久了自然會磨損呀。宅心仁厚的醫師也啞然。
幾乎沒有一個晚上,父親能好睡。是他自己管制不住的躁動,是他的心急焦慮,是孤零零沒有家人在旁,是護士照護十幾二十床重症病人忙不過來,是那台正對他門口的超級噪音印表機!(這一件小事就可看出,是工作站環境,還是醫療環境!請每位醫護人員在自己臥室門口擺一台24 小時會發出同樣聲響的印表機看看!)
他吃不好。被告知他在拉肚子時,我心一沈。醫師解釋是抗生素副作用,正常。
以為那時只給他打點滴,原來有灌食,直到妹妹帶去他過去常喝的雞精,詢問允許不?才知道他一直以來只灌營養師開的牛奶高營養素。
直到拉肚子止不住,止瀉劑一份比一份劑量高地開,直到他體內躁火,口乾舌躁;他在世的最後一天,大量胃出血從灌食鼻管逆流湧出。
每天他都被綁手腳,越綁越緊,四肢拉開緊靠床架,像縛上刑場的犯人。幾乎沒有一個護士不嫌他躁動麻煩,越綁他越抗拒,更加煩躁不安。沒有靜養休息,越發得做難受的「治療」,惡性循環,他越奮力抵抗,身體扭動、四肢揮動亂掃,處理他的護士,很少不挨幾下的。
若我被不認識的人打到也不會高興,但即使非醫者心,尚能分辨動手的人是不是故意;護士說「他還打人哩」,彷彿父親是存心。不討人開心的病人,自然難討真正的關心。
昨晚我無法入眠,起來和姊姊發依媚兒──「請讓他好好死!」淚水像自動打開水籠頭,我大口吞著氣,水籠頭還是嗚嗚冒著聲。
「他大約是好不起來的。讓他苦撐,再插管,又多挨受二十天,誰知道接下來他還會被要求『配合』什麼醫療方式、受什麼苦?他還要挨受多少罪去好起來?他熬不了的!」
昨天6:30PM 探病時段,我沒戴口罩,父親認出我來。從頭到尾緊緊抓著我的手,張開眼笑了好幾回。妹妹在一旁「滿意了喔」,味道有點酸。
床頭麥克風宣布,探病時間結束,他把我抓得更緊,使盡力氣關節都變白了,像哀求我不要走。而且一走,護士就開始「做治療」。
到今天,我都聽到他插管抽痰開始流血的那一晚,護士扯開一次用抽痰管的袋子,例行說聲「會客時間已過,要做治療了」,我和姊姊識趣地走出病房,還沒走出ICU一半,聽到父親掙扎抗拒插管,啊啊發出哀鳴。
就是那時,彷彿早先的痛苦記憶回來,姊姊變臉色說,那真的很難受。剎那我惱恨自己輕易去告知護士說他看起來很難受,是不是痰哽住;也不理解何以護理人員如此輕易就做抽痰?
我激動發抖打著信:「他怕死了!生不如死!」眼淚鼻涕堵住了鼻管,我只能張口呼吸;這比起父親戴著加壓氧氣罩也仍需費力喘息,我至少還能大口吸著氣,問姊姊:
「我很感謝妳們沒有讓他走了,我終於見到他的面。但是受這種活罪,光叫一個年輕力壯的人拉幾天肚子看看、讓你每天插管抽痰幾趟看看,而且保證你好起來的機率很低,你要不要這樣繼續活?」
我是懦弱不孝的人子,我不敢立願向老天請求,去替他挨受那苦。
我只能去求看了他十年健康狀況的主治大夫,別讓他再受活罪,讓他多留點時間和家人在一起。
醫生先說,父親身體其他狀況都還好,如果復原,是能回到肺炎之前的健康情況。
「是,理論上是這樣。」我像與醫師爭辯。
起先我也持相同看法。父親進ICU之初,我還和說父親危險指數都很高的ICU 主治大夫辯詰。只是,十多天下來,每下愈況。
進ICU以來,父親始終沒有放鬆交出自己,讓醫護人員好好「治療」他--或說,沒有讓醫護人員「方便操作他」。
多位醫護人員,有人嫌有人說,父親「不做配合」、「不配合這台機器」…,我說著憤怒激動起來:「粗魯點講,這是天大的笑話!是機器配合人,還是人去配合機器?」
我向護理人員次次道歉解釋,父親躁動,不是他意願,是他不能控制。對待躁動病人,卻用理智意識清晰病人的相同標準去要求,豈非要求重聽者和常人一樣聽到每一音符去考交響曲?
我執拗地持續請求姊姊讓他好好死:
「我想著他受的苦,就不能睡。妳20 幾歲車禍讓妳吃足了苦頭,但若讓你八九十歲時才受那些罪,你也會選擇不要吧?」
請求醫師讓他好好死:
他若挨著這些治療,又能再活六個月、再活三個月又如何,此時此刻,他就是不想再受這種苦。請至少讓我們家人能和父親多一些時間在一起。
我請求老天讓他好好死:父親已94 歲,以前他說過要活100歲,但不是熬這樣的折磨去高壽。我又自專地為他抉擇,但懇求老天,如果能夠,讓他選擇,請讓他能選擇!
晚上探病時,父親換上了一般病房的氧氣罩,有打過靜定劑的表面平靜。
我知道,主治醫師已開始為父親出ICU 做過渡準備。
我伏在父親耳邊輕輕說:我們快要出去囉,你要好好靜養,才能好起來很多,出去以後,我和妹妹就能整天照顧你了,我們就能一直待在你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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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賴台中護理之家的護佐們悉心盡力照護,父親臀部沒有破皮。
這一位高雄的劉進展牧師所寫妻子臨終ICU情況,尤其令人心有戚戚,是多少ICU病患家屬的期望。
http://bbs.nsysu.edu.tw/txtVersion/treasure/religion/M.875769194.A/M.946280279.A/M.946280330.A.html
不知我們的醫療系統是否能做這種人性設計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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