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16

Atonement 書寫與影像裏的真相

可惜Joe Wright說執導 Atonement 之前,沒看過這本04年布克獎呼聲最高的同名小說《贖罪》,否則好幾幕戲、好些角色,他不會那樣處理,或接受編劇那樣的改編(但我不是說他因而與金球導演獎失之交臂)。

演Cecilia的 Keira Knightley,原來受邀飾演Briony的成年,那是對的,因為至少,書中Briony 13歲時寫的第一齣劇本,裡頭的女主角Arabella,多少有自己的投射──她是黑頭髮。不過,如此一來,飾演Briony的金髮小演員Saoirse Ronan,全片最稱職的角色,也只好換角,因為她在最後一部自白小說中,寫去探望姊姊,女房東開房出來,說了一句:「妳們長得真像。」

人物從來就是故事的靈魂。

Keira喜歡Cecilia這個角色,編劇於是把重頭戲改在她身上,最後犧牲了另一位關鍵角色Lola的戲份。

Krira並沒有詮釋好Cecilia這個角色,從頭到尾,她看來都一付急性子壞脾氣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始終在生氣。Ceci真正又急又氣說話,在書中只有經典的那一幕,就是羅比和她搶拿花瓶,掰斷了花瓶耳朵,掉進池裏,她惱恨弄壞了父祖時代留下來的寶貝花瓶,對羅比衝口而出「你這白痴!」

那只花瓶歷經不同時空場景,經過多少雅士要人之手,羅比不知道,觀眾也不知道,書中花了兩頁去寫它大有來頭。不過那不是Ceci不想假手羅比在噴泉取水的唯一原因。
羅比自告奮勇,因為她手上還拿著剛才向他討的一根煙,他想Ceci用騰空的手拿著花,他幫忙拿大空瓶去裝水。但Ceci在意自己插了半天的花,從花瓶拿出來就破壞她刻意經營「野花的自然原樣」;她想扶著花、讓水流進瓶裏。可惜Ceci對瓶與花的兩樣情,電影裏都無法顯示;當然也沒說清為什麼Ceci要捨屋裏的水繞遠道來取。

在噴泉旁邊,羅比挨罵後,沒來由發笑。書裏只說他手插在背後旁觀Ceci脫衣下水去撿斷成兩段的瓶耳。

羅比並不寶貝花瓶,但很寶貝Ceci手上的菸。因為暑假至今,這是第一次他們好好交集的媒介;不,簡直是他倆自小一起和樂長大,但自從一起去上劍橋學院,突然形成陌路,畢業返家以來,Ceci終於表示舊誼,恢復兩人好感的象徵物。

他是Ceci家清潔女傭的兒子。十多年前父親離棄,Ceci父親原本提供給修理工的房舍,讓他們母子住下。大學裡他成績名列前茅,似乎並不在意對同學承認「我母親受雇於她家」,內心裡,並不能改變青春年少情感波動變化。

他不再用負氣的方式表現「知所進退」,所以維持著距離,但騎士精神才剛出馬就受挫,他可能因困窘而發笑,但不會是演員James McAvoy的笑法,像個太天真的小孩,作弄小把戲得逞。
Briony從育嬰室窗戶看到「雙影噴泉畔」Two figures by the fountain── 也是她日後拾筆寫作,稿子改了又改的小說名稱 ── 誤會肇端。

Briony窺看的距離太遠,無法聽到他們對話,就如羅比被警察押走時,Ceci上前對羅比說了什麼?說「我等你,回到我身邊來」?都是根據Briony對姊姊的了解,日後寫進小說的假想。

電影編劇讓羅比說,「我會回來,無愧的活著」,口吻彷彿悲劇英雄,令人錯諤;書中則是Ceci說出相同的意思:「我一點也不羞於我們之間」,說清了二人兩情相悅,解放了羅比並無侵犯。

書裡Briony這個充滿想像力、在腦裡不停編織戲劇的小少女,看到羅比與Ceci有所「衝突」的兩幕片斷──Ceci脫得只剩內衣,濕淋淋站在羅比面前,以及圖書室裡撞見羅比緊壓著Ceci的身體,同時控制她舉在半空的手,像是難以脫身──小腦袋裡遍搜她讀過的詩、戲劇、小說….,就是無法解釋為什麼羅比像對Ceci產生了挾制的力量。

直到第三次在黑夜中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緊接著草叢裡站起來表姊Lola,Briony詢問誰是那跑走的黑影,追問兩趟,仍沒等到答案,就一廂情願安給羅比性侵罪名。

兩個小時的電影裡,Briony必須快一點得出結論;「他是色情狂!」然後把野地偷情的Lola,當成另一個受害者,產生了接下來的誣證指控。Briony暗戀羅比,少女情懷情竇初開,隱藏的妒嫉發酵,指控羅比,未嘗不是對他沒有回應她感情的報復。

不理性的著迷醋意、混和在強大的創作想像裏,兩種情感互相激發,是電影所有根據原作改編的情節裏,唯一處理得更符合人性的地方。

書中,Briony撞見圖書室裏兩人親蜜接觸的一幕,即使Ceci看到「救援天使」出現,Briony也已看出來Ceci並沒有受脅驚恐的神色,小女孩卻還持續自己「我要保護親愛的姊姊」(及表姊)的單純想法,以至把羅比繩之以法即是伸張正義,似不合情理;但Briony懷抱愧疚直到暮年,念茲在茲披露當年自己鑄成終身遺憾的錯失,這個正義澟然的形象,可能也是另一種角色心理塑造。

書中最後一部分,七十多歲的Briony從醫生得知,自己腦子退化、記憶將逐漸喪失。她決心完成這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一再重寫的小說。層層疊疊揭開回憶,虛構的故事敍述著虛構的真實回憶,Briony在真實回憶中,加入了虛構真相;虛擬與真實的界線模糊,互相入侵。終極真相,絲絲縷縷,終於浮現。

補償救贖的方式,Briony給真實虛構故事一個最後才揭曉真相的結局──這是本書作家Ian McEwan抖開包袱、最高明的寫作手法(不論他的寫作生涯是不是二度被控剽竊故事點子;別人的好點子不見得能像他把故事講得那麼精彩;達文西密碼的遭遇也一樣)。

電影裏沒有提到另一個關鍵:Briony成為知名作家之前,將《雙影噴泉畔》投稿給出版社,接到編輯一封仁慈的退稿長信,解析她這個稿本的結構、角色互動、情節發展,甚至花瓶樣式細節…的優點和缺失,間夾猜測故事影射的人事地物…等等;鼓勵Briony才華已現,不要放棄寫作。它其實也是Briony無法在許多親友猶在世時,早幾年發表這篇小說的原因。

不過,Briony發現當初自我迷惑造成的錯誤,為時確已太晚,決定了兩個喚不回的人生。全書進行到最後一部分,Briony回述,當年Ceci曾多次深夜來到Briony床邊,把她從惡夢中解救出來,輕輕呼喚:「回來,回到我身邊來」。Briony自始沒有故意說謊,她只是一心一意想保護也曾保護過自己的姊姊。

直到最後,才來補述這一小段情節,勾勒姊妹情深,是Briony經過編織二十多本書,編輯指導她寫作方法強壯堅實,於是她再次找出一個讓自己最過意得去的合理化說法,義正詞嚴,以減輕過失造成的後果?還是Ian McEwan寫作贖罪故事,一路寫、一路編織補網,補強轉折關鍵?

故事內外、故事裏的故事,永遠是每一個人自己相信的,才是真相。

2008/01/14

兩種贖罪

兩部關於贖罪的電影,正在此間社區電影院放映。
一是剛出爐的08年金球獎最佳劇情片「贖罪」Atonement,一是背景在阿富汗,「追風箏的人」The kite runner因美國中東戰事更受矚目。

兩部大有魅力的電影,都改編自同名小說。書籍先聲奪人,早幾年也先後在書市名噪一時。

「風箏」的故事始於兩個情同手足的小男孩,少爺阿米爾與僕人哈山,一場風箏比賽後,阿米爾目睹哈山為他受凌辱,不但沒有出手相救,還將他逐出家門。戰事發生,阿米爾隨父親逃往美國,二人越走越遠的人生路,二十多年後,阿米爾卻為哈山倖存的兒子,踏上烽火刼後的故鄉,這是二人關係的重新連結,也是一場贖罪的旅程。

「贖罪」場景在二戰前的夏日,13歲Briony窺見兩幕的片斷,姊姊塞西莉亞似被從小一起長大、清潔女傭的兒子羅比所制。Briony似懂非懂,卻因文學天賦早熟,撞見另一場表姊偷情,一口咬定是色情狂羅比犯下性侵。羅比被捕,上戰場代替服監。Briony日後成為知名作家,當年因自我迷惑犯下錯誤,如何求得諒解,終生縈繞心頭….

兩種贖罪故事,各有罪與贖的異與同。
兩個故事都發生在主角的孩提時代,對人世似解不解的年紀。兩個聰明的孩子都不知道,自己覺得非那樣做不可的一時半刻,大得毁了他人生活、改變對方一生。

兩個人的成長時期,都歷經戰爭。時代動亂,是犯行副作用的擴增劑,也是良心譴責、轉移淡忘的緩解劑。

一個人的過失來自自我蒙蔽,另一個是明知刻意;而兩個孩子卻都一再失足,一步接一步,讓過失成了罪行。

「贖罪」的女孩,巨大的想像力和有限的情欲理解,讓她自我混淆。鑄成遺憾,卻因她執著於自以為事,讓腦子裡的「認為」,說服戰勝了親眼「看見」。

「風箏」裡的背叛,來自阿米爾懦弱的本性,以及階級社會的污染。哈山為他效命,他卻不敢挺身相救,拿深化在內底的輕蔑,自我圓說不值搭救那個生命。他一路沈淪下去,不願再見到引發愧疚的來源,設計栽贓,讓哈山在眼前消失。

贖罪電影劇情中小女孩的過失,讓人連想十九世紀名著《包法利夫人》推出時,被控淫穢,辯方在法庭澄清的一段辯詞:「關於過失。不要問我,因著什麼大變動,我們的歡樂就成了刑罰…是『天道』這樣說,是萬能這樣做…愛,有它的變幻,它的騷動,它的躊躇和它妒嫉的地獄。」
小女孩情竇初開,鍾情羅比;阿米爾覺得一輩子都好難爭取父親的愛,怎麼哈山有時反而被父親「視如己出」?他一絲也不願分享父愛。妒嫉,滲透在兩椿悲劇中,像看不見的催化劑。

兩個人都意圖補償,邁出最艱難的一步,不在犧牲多少去換取,而是看進陷入蒙羞的暗影,勇敢自我揭開真相。哈米爾向他信任的未婚妻吐露壓抑心頭的塊壘,泣不成聲,他得到釋放。Briony呢,她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怎麼才能推開天窗、自由飛翔?

荒謬離合,造化弄人,卻總也指出走下去的路徑和方向。救贖的最初和最終,從來都靠自己找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