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30

2009年看電影的碎片記憶

不太想得起來了,夏天之前的事。

今年下半年做的事很少,就是看看電影。在電腦上沒日沒夜地看,螢幕上經常同時開著三部片,輪流stand by。

不是因為比看書寫字少動腦筋少花心力,只因一個一個故事快速把自己帶走,離開難以面對的當下。

平均一個星期約看二十部片。自從友人推荐了迅雷看看,其他中國的免費網路視頻狗狗看看、優酷、酷6…一個個連結進來。使用智慧財開放空間,Pros and Cons愛恨交織。

在「PK歐美電影」、「耕心書屋」等人搜藏的清單上,看了大多數相當好的電影。

就是那麼看,不算草草,也沒用力。也許一下子看了太多,現在能光看片名而記得內容的,比例偏低。

此刻猶記得的片子,當然都值得一記,但不限於。

The Barbarian Invasions 野蠻人入侵/父親的單程車票 2003
喜歡編導謔而不虐,即使是處理臨終這樣的陰暗主題。
多麼希望完善的安樂死早已安頓在人為制度中。
剛被加拿大影評人選為這十年來的10部Favorite films of the decade。
那種類似主題,流暢敘事,也見於法國片L'Heure d'été (Summer Hours 2008)夏日時光。 

兩部片子,電影本身拍得樸實無奇,主題也不為賺人熱淚,卻看得淚流不止:
Into the Wild 荒野生存/阿拉斯加之死 2007
真人實事男主角Christopher McCandless憎惡俗世偽善,大學畢業後,丟棄社會建構的外物,如身份證、信用卡....等,遠離人群深入荒野,追索他人生意義的答案,靠一己之力生存於大自然;很快凍死在山野一輛廢棄的小巴時,生命僅24歲。

The straight story路直路彎 1999
年邁的主角開著由割草機改裝成的破車,上下顛跛、一路穿越州界,去探望失和許久但剛剛聞知釐癌的兄弟。一路餐風露宿,路上交遇其他旅人,助人也受人之助。
片子最後老哥從破屋裡蹣跚出來,乍然相見,臉上仍有負氣;直到看到那報銷的曳引機,驚訝問:你就是開那玩意兒來的?You have come a long way. 我一陣慟傷,人人用自己的方式走過好長的路呀。
中間有段主角等待修理車拋錨,和鎮民在酒吧談到參戰舊事,說出一個試圖忘記的秘密──大戰期間他擔任狙擊手,誤殺了一個年輕的偵察兵同僚。隱藏了一輩子的歉疚,能夠安然吐露,怎不也幸運?

Memento記憶碎片 2000
連同所有早年看過如今重看的電影在內,都不如這部影片驚人。連看三遍。看過唯一一部電影語言方式遠遠凌駕內容,故事圍繞人的(短暫)「記憶」,更加魅力無法擋。
現在才知道,這幾年那些「時間」手法處理新穎的新片,都受過這部電影手法的影響。十年來仍未見超越它的片子。

極具Entertaining作用的新片很多,無關誇張胡鬧或啟發教育。電影這種特定媒介的語言方式越講越好: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班傑明的奇幻旅程2008
想像力豐富的片子,總覺得很少超越小時候看的聯合縮小軍(Combined Miniature Deterrent Forces)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
「班」和A.I. 人工智能 2001機器小孩出現之前的幾分鐘,屬今年看到的兩部。

The bucket list 遺願清單/ 一路玩到掛 2008
The Prestige 致命魔術 2006
V for Vendetta V字仇殺隊 2005
Kill Bill-1 殺死比爾-1 2003
Lola rennt (德) 羅拉快跑 1998
Lock, Stock and Two Smoking Barrels 兩根大菸槍1998
Sliding door 雙面情人 1998
故事主角海倫被公司開除,提早回家;會否撞見男友出軌,兩種故事版本同時進行。導演和剪輯很溜。
像海倫那樣美麗屈從沒脾氣(似也沒什麼正常人性和腦筋)的innocent girl,男人的夢中好情人,顯露了故事的創造者應是男性。
The Usual Suspects 非常嫌疑犯 1995
12 monkeys 12猴子 1995
Trois couleurs (法) 藍白紅系列 1994
Blade Runner 銀翼殺手 1982
Indiana Jones 奪寶奇兵系列

非常喜歡,my kind,不見得因為「娛樂」:
In The Loop 靈通人士 2009
嘲諷揭露閣員和媒體的共犯內幕,再號稱民主的時代,做出大影響、把一國之民耍得團團轉的,常只是個人意旨──任何一個結構階層都一樣。
(媒體真正的身份──小丑、「笨蛋」──被公告周知,不知作何感想。)
Lord of War 戰爭之王 2005
如果Loop可描述為國家/媒體白道陰謀,War或可稱為軍火/國家黑道陽謀。
The Changeling 換子疑雲 2008
Jolie聲名日升中天後,本業演技也相對精彩之作。
(相對地,同樣搏得大名之後,同年影片Revolutionary Road真愛之路,演員DiCaprio令人失望;也或許李奧納多和Jack Nicholson一樣,在影迷心目中已經角色定型?)
Das Leben der Anderen(The Lives of Others德)竊聽風暴 2006
看過最好的一部"反納粹"的電影
Magnolia 木蘭花 1999
Se7en 七宗罪 1995
Spoorloos (荷/法) 神祕失蹤 1988
Groundhog Day 土撥鼠日 1993
ean de Florette - Manon des sources 瑪依流泉 (上-下, 法) 1986
Le fabuleux destin d’Amelie Poulain艾蜜莉的異想世界 1998
Brazil 妙想天開 1985
Network 電視台風雲 1976
Harold and Maude 哈洛與慕德 1971
The Heat of the Night 炎熱的夜晚 1967
其中黑人警探去訪一位涉嫌兇案的有頭有臉人士,當地富商暖房裡養了多種蘭花,其中一段蘭花經,編劇者顯然養蘭。

Der Himmel über Berlin(西德, 柏林天空下)1998
很重的蒙太奇手法。如今已不喜歡這種卅年前名為「實驗電影」的技法耍弄。片中主要想講、也明白講出的,前半句是「人在孩提時候,是用孩子的眼光去看外界,看到什麼,就是什麼」。
越來越明顯感覺,自己身後拖帶著一長串包袱、瓶罐...,那些不單純的社會化累贅,把自己拽得不但不夠步履輕快,甚至行步踉蹌,醜態畢露....。
覺察後,一直渴望能丢掉壞習氣,修養好一些,但輕易就能回觀自己──像個第三人魂竅出離一般──自己又在現出哪些性子底裡加上社會化的醜樣。
從旁人身上,更容易看到過往的自己;現在很怕去和身上有諸種惡典型的人相處,於是知道,自己若保持著那些舊習氣,人家怕不也畏於來和自己相處?
看片時引動胡亂回想的時候多,片子到底演了什麼奇幻內容,恐怕得重看了。

重看的好電影:
好些片子未重看,只因還記得,如The silence of the Lambs沈默的羔羊 1991、The Lord of the rings 魔戒三部曲、Brokeback mountain 斷背山 2005、Annie Hall 安妮霍爾 1977等等。

有些電影看過不只一次,卻直到今年重看,才知道它們哪些地方真是好。如Apocalypse now現代啓示錄(1979)、教父(1,2集)至今才看到馬龍白蘭度演技是真好!

有些片子,進行得極primary,像在地上打滾作樂,和裝飾道具隆重的狄斯奈樂園完全不同的遊戲取樂,看得心臟澎澎跳,Idi i smotri 去看看 (go and look, 俄) 1985、Transporting 猜火車 1996、Sling Blade 彈簧刀1996、Amores Perros (墨西哥, Love is a bitch) 愛情是狗娘 2000等等,雖然不悅近,但能敬。

電視上也重播多遍的Alien異形全集、仍無耐性看完的Star wars星際大戰全集,不屬我的經典。

從2000到2008之間的片單,幾乎到今年才第一次看。那麼多年生活裡鮮少電影這項趣味,如何過來的,難去追憶。
這些電影打動了2009年的我,不表示會讓今年之前的我悸動;寫了,也不為旁人作之師。

2009/10/12

今夏已逝

我們注定要失去我們所愛的人,不然我們怎麼知道他在我們生命中多重要?
~送行者


他們說我錯過了溫哥華今夏最熱的幾天。

「妳知道妳很幸運嗎?今天溫度已經降下來了」,從機場回家的計程車上,司機抱怨不停:「妳知道,昨天晚上,我一分鐘也不能睡。」

一分鐘也不行;他咬牙切齒。

那種憤憤激越的情緒,我認識的。只是此刻,我失去了感覺。

父親安葬之後,我立刻飛回溫哥華,一天也不多留。

掠過窗外的樹,看起來很涼快的,我想;比起每一刻鐘都熱得汗濕的台北。
水份從每一個細胞孔去揮發在空氣中。體內像有太多水,所以眼淚也掙著往外冒。

我也不能睡。爸爸。如果醒來,我也不想醒來。

***

沒有說再見。只說爸爸好好休息。

這個山頭如此靜謐,開闊遠眺,因為父親有了這塊幽靜的地方安身,我原諒了原先介意的一切。

父親用樹葬的方式,安息在「桂花園」裡。

祖母的名字「桂浥」有個桂字,父親生時總栽著桂花。

梅如玉降心蕊/渭城朝雨輕塵

父親其實是由祖母帶大。姊姊總愛強調,父親有著長孫的嬌縱,來自隔代撫養。

有時我想,父親走之前,自己是不是也太寵他、太縱容他……因而,在害他?

我實在不願意承認──那些殷殷服侍,只能算來不及陪伴父親寂寞晚年,所做的補償而已。

接連幾天的午後傾盆大雨,在父親下葬當天,竟然雷歇雨停。

山上綠樹被連日雨水刷洗一新,夏日炙陽躲在雲後,似有襲襲涼風,四野開敞沒有遮蔽,光線那樣柔和明亮。

父親的骨灰裏在一包會被土壤消化的紙袋裡。掘開來的洞穴那麼小,米白色的紙袋放下去,父親的形體只剩下那粉一般輕灰。

我沒有淚,因為不認得這樣形體的父親。

唯有想到,飛機到台灣那天,直奔醫院,父親在ICU張眼見到我,驚喜形於色,對我伸出一隻沒被管線約制的手,滿臉想款待稀客的神情,忘了自己是躺在床上的病人... 淚就從腹底的泉噴湧而出。

父親對我,諸般小心,從未在意我的忤逆與時俱增,低姿態接容著我時而沒來由的怨怒。

「只有對妳這樣。」姊姊一輩子都記恨這種不公。
我不曾客觀回看過親人關係,就像不曾想過「爸爸走了,維繫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因素就沒有了」,姊姊說。
她說得那麼對。

像學舌鳥一樣,按著牧師念聖經詩篇、唱詩歌,依舊流不出一滴淚。
我順從去做,不是皈依沒有順服;父親最後,定然是感激團契義工假日的活動探望,像我此刻感激傳教者對著我們姊妹三人,依舊認真聲音洪亮。

姊姊總說,人走了,儀式是做給活人看的。

父親的老友幾乎一一先他而去。但這一天,他有一個年輕人認真地為他掘洞;有個涉世不如出世的熱情牧師,謹守儀軌地為他做了禮拜;有兩個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照本宣科但沒有不敬地走完全程,以及三個女兒為他哭泣。
這個世上,父親至少有一人對他真正不捨。

***

姊妹轉身要走,像只完成了一件公事。

我說,在這兒多留一會兒吧。

四周層層山巒,更接近高空,空間開敞,綠意滿滿。

爸爸,越過這重山,您望過去、望過去,就看到我住的地方了。

我回頭望,似乎看到病床上,那張踡縮的面容,第一眼就為我舒張展開...
腹底的泉又開始收縮,淚腺匣口開通,淚液湧出。
我背棄世上真正愛我的親人那麼久...。

悔懊深痛。因為所有負欠的,都不能彌補了。

父親暫歇的最後這一方地,那麼遼濶,那麼寧靜。
您在這兒一定孤獨,爸爸。我知道,除了我,再不會有人上山來看您。
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想到訪這塊土地。

那麼,您會不會越過那一重重山巒,爸爸?我會在山和海的那一頭
想像自己飛出窗戶
…看到大海後繼續向前飛,直到看到一望無際的地平線。
要是你也這麼做,
...我們沒準會在某個地方相遇。


窗外的綠樹已經轉黃轉紅,夏日已逝,這是溫哥華最美的季節。

爸爸,這是我用盡力氣也無法讓您看到的,溫哥華最美的季節。...

~父親百日前夕

2009/07/22

如果能夠重來

父親最後時刻
ICU IC (後記) -11


今晨將醒未醒,又想到照料父親的最後幾天,自己以為遵照醫療指令,強迫他也依從,我愈「照料得比看護細心」,他愈掙扎於沒有機會偷得一絲縫隙喘息。

覺知原來自己一直是在勉強他挨著極想逃脫的活罪,卻分秒不可得,就悔懊不已……我不敢也不想張開眼,似乎閉著眼假想重新來過一遍,就能減輕自己害父親挨受痛楚的罪惡。

擋著不讓他拔掉身上管線針的照護者,從踢腳、揮打,轉成被他死命抓著、掐、摳、擰、捏、扯....,我一雙手、膀,被他揪出瘀青,掐印、抓出血痕,我猶向被抓一次即抱怨了一天的看護炫耀:「如果是你家老人家,你就也隨他去抓了」,彷彿那些父親卯出僅有力氣奮勁抵禦的痕跡,是我光榮戰役的傷疤。

太長太久之後,我才「釋放」了父親--其實仍是他無一時刻放棄,拚了命才爭取到的。

XXXX

拼圖回想,父親被通融提前出 ICU 時,臉上有兩條粗細管,一條粗管接著主治醫師好意商借的純氧呼吸機,另一條灌食鼻胃管伸進父親鼻孔,加上他手腳上的針頭點滴管線,我始終以為,這些管子是維持父親活命必需,不能讓它們與父親須臾離。

與其說,我在看顧父親,不如說,多數時候是在牢牢守著那幾條管線;與其說,看著父親表情動作變化推知他是否不適,更多時候,是依賴他胸上三個貼片傳到儀表板上的數字──心跳、脈博、血氧濃度──去解讀他全身的感受。

事實上,明顯令他極為難受的抽痰、氧氣面罩,光看心電圖之類數據,不但無法反應他的痛苦指數,反而因「治療」帶來一時血氧濃度微升或平穩,讓我們認為有效,因而「連坐」把 treatments 緊綁在一起,一再延長他的痛苦。

父親進 ICU 前與後,身上早已不是原本肺炎積痰呼吸不過來一項病痛而已。
胃出血在 ICU 即已發生,幸而止住了;拉肚子也始自 ICU,天天持續,未見改善,一直到他走前無法進食,拉無可拉。

口腔潰爛更是到父親再度胃出血,我下決心不為他戴回氧氣罩,才從父親露出張開的口中,看到整口顆顆破洞一片紅腫!+

那些人人驕傲的現代醫學科技,越「治療」、父親情況越江河日下;那些日有新例到底怎麼造成,嚴不嚴重有多嚴重、各別症狀影響了什麼,該注意哪些連帶情形...我只能一路摸索、猜測、臨時抱佛腳地看書上網搜尋,偏偏時間那樣緊迫,恨不能一下全知全能。

不僅作為高齡病人的家屬,對走入黃昏的人體生理變化沒有太多了解,對醫病雙方習於濫用的醫藥常識匱乏,根本是對這個醫療體系的作法、邏輯、用意,缺乏認識,加上各科的「治療」專家,醫頭醫腳,各行其是,對家屬的無知,鮮少裨益──

呼吸調節師只探測呼吸,不讀病歷,不問現況,不說明病情。
直到我們有機會問話,才剛提父親 40年前患過肺結核,現今的肺片功能比一般人弱,她的口罩上立刻給了一個衞生眼,趕緊再去認真洗一次手。就這樣。

即使一再反應父親在拉肚子,營養師從頭到尾只繼續開著同一帖加水呈牛奶液狀的營養粉灌食。

後來只好直接詢問,可不可以改吃其它不那麼流質的食物?遠遠回來一個指令,叫「可以進食」。日後才知道那表示病人可以正常自己吃,或(由家屬)餵食。

可是營養師沒有看到父親的情況:全時臥床,吊著管線,全身躁動,臉上緊扣著氧氣罩,罩子壓著鼻胃管,也不曾有醫護人員主動告知,氧氣罩可以短暫移開。
「我需要更多的氧!」--梁實秋過世前罩著氧氣罩這樣大喊。我一直記得那則報導,因而以為移掉氧氣罩,父親就會馬上缺氧窒息。

從ICU 開始,我們頻頻對父親誘以「快快好起來,我們去吃哪些哪些家鄉菜」,他喜歡的菜餚,終究,一口都沒有機會再嘗到。

灌食完,就聽得持續在拉肚子的他,肚子咕咕叫,很快又洩出。
連續拉肚子至少七天,腸胃科只按三餐開來止瀉劑,就像開給你我健康人種的拉肚子藥,一點也不多麻煩、我們也從來未被告知,是否與父親的器官衰竭有關。
 
轉到一般病房時,夜班護佐第一次灌食,她用目測手量,說:「這條管子怎麼這麼短?」

猜測是ICU 怕父親拔管,多放進一節,免得又被扯掉,我竟未多以為意,始終不知父親胃裡躺著一大團矽膠管,鎮日鼓脹悶塞著肚子。

直到父親的最後一個白天,午前灌食時,胃出血逆流,血濕了床單,灌食管改當引流管,才剛換好床單,我回到醫院,日班照護的妹妹站在旁噤不出聲。

看護一面說明怎麼又發生了疏漏--前一天兩個人都沒看到父親踢掉腳上埋針,血流濕一灘床單。天可憐見,又是中午我回醫院,剛收拾狼藉,只看到換好床單的齊整模樣--看著床旁邊流出來的血袋,那是我能承受父親痛楚的極限,我再也不要折衷、不要忍受、不要勉強父親和我們一起再試看看:

「不要,氧氣罩不要幫爸爸罩回去了!」
妹妹終於沒有作聲反對。

就在這時,父親半秒鐘就把灌食管拉出一節!

本來和鼻子秥牢一起的插管鬆開,在父親臉上方呈現一個未見過的角度,雖然管子下端仍埋在鼻子裡;突然間,我覺得和那根鬆開的管子一起釋放,安慰神色驚慌的看護:
「我很慶幸,我很慶幸管子終於被爸爸拔開了!」

那一截「稻草」,壓垮了我們與父親的拔河--讓他忍痛撐持,我們一直是不光彩的贏方!

「所有讓爸爸難受的管子,除了點滴,統統不再放回他身上。」我鎮定地對看護說。
相信這時妹妹與我一樣,心中已然有數。

看護小心地把鼻胃管抽出來,父親既不掙扎也沒有動,他終於為自己爭取到這一切。

「怎麼這麼長!」看護覺得管子拉不完。
除了管子裡的血色發黯,塞在父親矮小個頭胃裡的一大團,抽出一小截後,底下拉出來的好長一段,管子顏色都已變得黑灰糊糊。

XXX 

父親全口假牙,拿掉之後臉孔扁縮。但救命的氧氣面罩不是時髦休閒鞋,用各種舒適規格討好活人買家,它全部只有一種尺寸*,既有的罩子對父親的臉來說太大,每每戴戴就自動上移壓住他的眼睛,因而他始終都在閉眼狀態,在罩子裡呻吟喘息嗚哇困乏已極,於是我一直誤以為他在昏迷或昏睡狀態,意識不清。

實則父親一生都要求自主,這性子也遺傳給了我,他的自主意識有多強烈,我問自己就清楚。

雖然他有幾乎四分之一輩子在醫院進出,久病成良醫,他最懂自己的身體,次次大小病痛,長短醫療,徹底痊癒或與病症後遺共存,他都有醫療期的抵死不從,卻也堅韌地活轉過來。

只是這一回,他太老弱,只剩餘力,死命去反抗別人給他的「治療」和醫護,再也無力對抗病魔。

一面灌著流質拉肚子,一面喝著躁火止瀉藥,口鼻供著火燒一樣的純氧,卻仍吸不足血氧濃度所需的氧氣量……每每我心焦欲詢問醫師更多細節詳情,妹妹就喝止我「不要惹人煩!遵照醫療指示就是!」

我只能對盡心盡力照護及於父親身上的護佐們感佩「尊」從。
其他醫護人員,就說醫院的日夜三班護理師,多數太年輕不夠熟練,三分之二不利落,一半不輕柔,人人練就一身本事,病人在她手下掙動哀叫時,仍可隨時高分貝大聲和其他人應聲對話,更且不只三兩位抽痰毫不在意亂戳亂插!

父親生前最後一次抽痰,護士之粗糙草率,讓我心糾絞得說不出謝字**,悲憤至極,她離開關上房門,我隨即把父親胸前貼片、血壓綁帶統統拔除,看護大為緊張:
「這台剛新換的儀器,數字測得比較對耶」。

「要這些數字有什麼用?它們會幫我爸爸好過一點嗎?」壓抑太久,我的怒意終於爆發,卻也因為壓抑太久,只像癟氣的球:
「她只要這些數字做紀錄而已,她有幫我父親舒服一點嗎?我為什麼要幫她,讓我爸爸不好受去給她需要的『數字』!」

我氣極醫護人員的不敬業,沒有專業情操,尤其明知病人即將撒手人寰,猶如此不敬!
我更氣自己明明承諾盡力給父親最舒服的最後時光,卻又讓他兩度挨受使他臉色變成紙白的抽痰!

我除去父親身上醫療道具累贅,父親除了喉嚨呼呼嘶嘶的痰阻音,異乎尋常的安靜,是虛脫,是漸入彌留,還是終得遲來的如願?

我輕聲說:「爸爸對不起,我早該聽你的,把這些都拉掉,讓你難受了這麼久;現在這些都不要,你會舒服一點了。」

XX

和姊妹一起從台北回到台中醫院護理之家,處理父親從 84 歲到94 歲居所的最後遺物。
姊姊說,最多的是睡衣,統統不要了。  

我不想上樓去,因為這一趟沒來得及帶禮來謝謝照顧父親十年的護佐護士們,慚愧以對。

辦完事,午餐時姊姊與妹妹聊著自己的瑣事,興致勃勃。
我只想多告訴她們一些父親最後的狀況。

姊姊突然說起,剛才在護理之家樓上,有位護佐一直站在旁邊,狀似要說爸爸生前的情況,姊姊草草藉詞有事離開:

「人都死了,有什麼好說的?」

妹妹也突然不再埋怨「一個小感冒也醫成這樣」,反而像不想聽我老提父親:
「知道爸爸怎麼過去的嗎?」
 
  我凝神聽她怎麼說。
「他的時候到了。」

我有點震驚,姊姊妹妹怎能沒事人兒得這麼快? 
隨即默然點頭,啞聲回應:
「是呀,是天命。」

我怎不知,父親年壽已高,他的時辰已到?

只是,縈繞我腦海,父親臨走之前,因為我們對瀕死徵象的蒙昧,因為我們對病人權利的瑟縮,因為我們對醫療救護體系白目過頭地遵從,因為我們緊抓一線希望地以他的肉身去試驗,因為我們對醫藥治療的不知其所以然,因為我們不敢以病人的舒適去挑戰醫護者的權威,因為我們統統自以為是,自專自斷地認為,為病弱者做了最好的決定和安排.....天命之餘,我害父親多吃了多少苦頭!

我想和姊妹說,以後若有機緣,輪到照顧妳們,即使,我並不像愛父親一樣愛妳們那麼多,但是,我知道如何把妳們照護得比較好;那裡頭許多經驗,是因為照護父親的錯誤,他受苦換來的呀。

只是,這總總一切,如何能讓我陪伴父親的最後時光,重新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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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 過去以為是抽痰插管戳洞,父親往生後,才從友人經驗交換得知,禍首為純氧機。

* 純氧氧氣罩甚至沒有大中小三種尺寸。臉大臉小臉長臉短臉胖臉瘦,它只提供一種尺碼──反正用到氧氣罩的病人絕大多數都不會埋怨了。
 如果你戴衞生署台中醫院的純氧氧氣罩(和台北榮總的不同),它有如放一個小型風扇在你鼻前開高段風速,不停強噴你的鼻口臉,你不可能只用鼻子去承受那噴氣,一定會張口呼吸,雖然氧氣罩也同時接上濕氣製造管,但很快就會吹得你口乾舌躁。
  口腔缺少口水調節,病菌滋生、內膜纖弱,舌頭牙齦口腔,動不動就破口。
如果你還得張口承接伸進喉嚨去的抽痰管──它通常已按抽痰步驟從兩個鼻孔抽過,管壁外可能黏著痰液──管子摩擦碰到口腔,都容易造成傷口。

   **有位日班護士,試打了 11 次父親的手與腳再回到手,才終於為父親埋成針,她緊張但戒慎,打完針後我們依舊感激她;
那位最後為父親抽痰的護士,是唯一一次,無論如何我說不出「謝謝」的醫護人員。

2009/07/06

停止呼吸 停止痛苦

ICU IC (後記) -10

父親於凌晨三時停止呼吸。
那時我枕在床沿,仍握著他一隻手,一定有幾分鐘之間,我睡去鬆開了他的手。他走了。

直到呼吸停止,他的痛苦終於停止。

奮戰了將近一個月,他身上的氧氣管、鼻胃管,動脈針、皮下針、測量脈搏心跳血壓血氧素的貼片、綁帶、以及約束帶等等….,終於統統被拔除,擺脫了打針、灌食、抽痰機、氧氣機、心電圖儀器、點滴管,種種醫療系統以為救治他、家人以為在不捨他的諸般折磨。

「爸爸,不害怕,很快就能自由自在囉,到時候你愛去哪裡,就去哪裡」,他走之前一天,我知道,他再也撐不了多久我們施加給他的痛苦,對他輕聲說著。妹妹跟著也說:「到時候我們再帶你去散散步哦。」 當時他竟然鬆了一下多日來奮勁抵抗緊繃著的全身肌肉。

他已不止一次張眼,看著前方,彷彿見到熟人;「是不是看到阿舅?」父親生前,他最親的長輩非舅公莫屬:「你放輕鬆,就快要去和舅公碰面囉;以後,我們會去找你哦。」父親聽了,似乎真的比較平靜了。*

父親停止呼吸的原因,死亡證明書上寫著「呼吸衰竭」。

父親停止痛苦的一刻,他擺脫掉的,除了老化的軀殼、鬆弛的皮包骨、蓄痰讓他喘不過來的肺、心律不整亂跳動讓他胸悶絞痛的心臟,還有醫護系統為了讓他活命,而造成的紅腫多個破洞的口腔**、黏膜擦傷出血的鼻腔、從鼻胃管逆流湧出血的胃、浮腫撐脹的頭臉手腳,綁壓造成的凹痕、四肢無數大小瘀青,紮到無處下針,只好一再重新試針的脆硬血管和無數針孔,埋針移位造成大片血污紫瘢的內側手臂、因拉肚子擦洗頻繁而紅紅腫腫的下體…。

他終於從分分秒秒的痛中釋放,從令他發抖緊縮的各式treatments中釋放。對他受苦的不捨太大太久,遠遠蓋過他離去的不捨,「父親解脫了!」一直以來揪著的心放下,我再也不會時刻抑制不住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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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是在溫哥華VGH安寧病房做義工的友人CL,講述過他回台來為父親拔管,臨終前如何對他父親說話,千言萬語,我也不知如何講才能讓父親走得安心。
** 老弱病人被制式化的、可能還要求「績效」的醫療系統「治療」,除了抽痰插管,我想不出他拿掉一口假牙的嘴吧裡,何以會有那些甚已化膿的幾個大破洞。我們醫療系統裡化膿的破洞,也何止一二?!

抽痰

ICU I C (後記) -9

SS:平安!

我家裡仍有一大捆的抽痰管,父親逝世後,我想辦完後事回醫院把抽痰管捐給護理站,給那些有需要卻買不起的人用──健保規定,住院的病人,一人一天只能用八支(我不太記得是不是八支,也許多一點,但記憶中是不夠用的),但我爸爸當時用量是十幾二十支,所以我就自己買了一大捆(一包是一百支)放在病房用,沒想到才拆開用了十來支,就再也不需要了。但直到今天,我一直無法「回去」醫院,抽痰管就一直放在家裡了。

每次看到那包抽痰管,總讓我覺得不忍和心酸。
那是一種怎樣的苦?如在煉獄吧!

我記得看過一位醫生寫給醫學院學生的文章,他說,你們自己要不要試試裝上鼻胃管「吃飯」?如果你連管子往鼻孔裡稍稍的塞入都覺得難以忍受,那麼為什麼你能輕易的脫口而出要病人用鼻胃管而不再努力幫助病人解決飲食的問題?如果你沒有把抽痰管往自己氣管裡試著塞一下過,你怎能大聲的斥喝病人不肯好好的、乖乖的配合護士抽痰呢?

在我爸爸生病住院的那半年裡,我才發現,台灣的醫療院所對老而虛弱的病人,幾幾乎是「氾濫」的在使用著鼻胃管和抽痰管。

病人本來就因病痛而身體難受不舒服了,醫護人員還理所當然的為了節省照顧的時間(鼻胃管餵食多方便啊,就不要花極多的時間,小心而有耐心的在病人身邊一口又一口的鼓勵幫助他吃飯了)、為了快快的把事做完,不斷的要求著病人配合這個和那個治療,乖乖忍耐不囉嗦;這樣的心態和現象,固然是因台灣的護理人員一直嚴重的缺人,每位護士負擔照顧的病人早已超過了合理的工作量,以至他們只好不斷的要求病人及病人的家屬全力配合,但醫生和護士極少站在病人的本位稍稍的體會一下病人在治療中為什麼「不肯」配合的原因和感受,又何嘗不是醫病關係緊張、衝突、不平衡的原因。

我明白醫護人員在目前非常不合理的工作環境,很難要求他們處處以同理心溫柔和氣的照顧病人,其實我也從不曾期待他們溫柔和氣的對我們,畢竟,那樣也太不合乎人性了。但,只要一點點的同情心就好,病人可能就會因為感受到尊重以及生命的可貴,而甘願的配合醫護人員了。可是,為什麼這麼卑微的心聲,卻總是很難傳達給醫護人員呢?

我們這一代在生命旅途上,遇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艱難環境。隨著醫療科技的進步和營養的改善,我們父母輩愈來愈高壽,但我們的家庭、社會卻完全沒有準備好,我們沒有合理的照顧政策,沒有合情的照顧人力,沒有足夠的照顧知識與技能,沒有面對老病的心理準備,甚至連老年人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活得高壽,以至也沒有準備好面對自己的晚年。人生七十古來稀早該改成「人生七十滿街是」了,但我們知道怎麼過七十歲的生活、怎樣和七十歲的身體共存嗎?

我父親住院期間也曾因治療和躁動被醫護人員要求縛住手腳過。在病房裡,我們請有看護,再加上家人,大家輪流著握住他的手,避免他因睡著了不自覺的拔針或拔管,但在ICU裡,在探病時間結束,眼看著他一臉的害怕孤單和不情願的被綁住,我卻無能為力的反要他「你乖乖的聽護士的話,好好配合,綁起來是為你好,你再忍耐一下,病好些了就能不綁了。」從ICU出來,我總是自責的想撞牆。

SS,此時此刻 ,生死常在一線之間;我也不知道哪一個答案才是妳想要的,也許,一點點同理心和同情心,可以讓妳比較容易追索妳要的答案。

YS 7,5

2009/07/04

生不如死!

ICU IC -8 出ICU 後記

生不如死,YS,生不如死 !

轉入住院病房,終於能夠 24小時守在父親身邊*。他幾乎不曾開口講話,只睜開眼睛兩三次。

坐在床沿,緊握他的手,以免他「躁動」一直想去拔管,就近看著他表情細微變化,我知道他一直有多受苦。

他不想活,但太多客觀因素,不讓他馬上死。

醫生已經在我懇求下,給他微量嗎啡,然而第二次用藥,就已對他無效。他一直醒著,只有最讓我們最痛苦的抽痰之後(都是血痰!)他筋疲力竭,終於睡著。

好不容易短暫睡去,就又被標準動作的平均二小時一趟化痰、拍背,翻身,抽痰、或灌食等等例行照護治療給弄醒。 他拉肚子以來,更加上經常更換紙尿褲、護墊,甚或床單,折磨大半個鐘頭,終於喘息著好像放鬆睡去,又來下一趟循環....

他的四肢蹦緊,害怕緊張已極,不讓人接近。
我再也不要他綁約束帶,只好一直緊握著他的手,四隻手一起隨著他亂動掙扎,不停輕聲安撫他也止不下他的激動,何況是讓人更想頑抗的約束帶!

我緊釘父親表情,幾乎理解他所有的細微變化。他在難受、他在傷心、他在痛、他在憤怒、他在感覺羞辱、他在氣我們不了解他要什麼、他知道周遭一切細微…,但他的焦點只有那麼清楚的一個--他只要管子和氧氣罩拔掉。

他試著講,講不出來,他的意思,不是沒被周邊的人理解,就是沒人依從。

但是我怎麼做?醫療系統不讓他死,親人認知步調不齊步同一時間一致,也不讓他死。我怎麼做?他現在就是生不如死呀。

他的痰堵住,也許一口氣上不來就會過去,但是我們每天做好幾趟讓他痛苦不堪而不會那麼快被痰堵住的治療行為。
他呼吸情況不好,如果血氧濃度降到一定程度,他也會過去,但我們一直在給他加壓氧氣面罩等等,維持他的血氧濃度。(有個護士說,她自己試過,那個噴壓型的氧氣面罩,比抽痰還要痛苦。)
 
YS,是我們,是我們,在讓他生不如死!

我找不到人問,沒有人肯說,他受罪的這段時間,到他往生,我能如何讓他受最短最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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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一刻都不想離開。除非被妹妹斥退:「講好妳守晚上我我守白天,妳還在這兒做什麼?」
雖然每天都帶著換洗衣物,但唯恐妹妹在父親面前發飊,往往揣摩她會突發脾氣之前,暫時離去。

分 擔

ICU IC –7

SS:平安!

讀妳的ICU篇章,總讓我心痛如絞,淚流不已。那些情景、那些掙扎、那些苦痛、那種種說不出口的疑惑……,我以為離我夠遠了,我想像著自己真的已用盡力氣把那些都忘記了,可是,就這樣,一幕幕的,都近在眼前。

多少次,我從半睡半醒的狀態驚跳坐起,睜開眼,我爸爸寫在本子上「生不如死」的四個字不斷的長大,最後像巨石,遮蔽了一切。生死大事,生,不是我們能做主(但大多數仍是在祝福歡喜中完成的吧?),死亡呢?自己竟然還是做不得主?

妳所寫的每一幕,流的每一串淚,我大約都能明白體會。
SS,別怕,妳並不孤單,這些苦,只要妳說出來,有人可以分擔,就不至於太沉重。我一直是願意幫妳分擔的朋友。

YS 7.3

2009/07/01

讓我父親好好死!

ICU IC -6

我關在醫院的廁所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喉頭還是竄出鳴咽。強忍抽泣壓在腹腔,廁間那麼狹小,我快透不過氣來。

剛才,我去和父親的主治大夫請求,我說,我知道我父親,這麼受苦,他不想活了,能不能讓他好好死?

二十分鐘後,我開門出去,從鏡子撇見滿布紅絲的眼睛,一位女士進來,我趕緊退回廁間,用力掐雙掌,似乎這樣可以阻斷眼淚鼻涕。我用衛生紙醒了又醒鼻子,直到鼻下擦傷刺痛。

父親拉肚子已至少五天,他的屁股,不早已比這擦痛百倍?

罩著強壓氧氣罩,父親多半時講不清話,但多日來他的下體包在隨時拉出液狀冀便的紙尿褲裡,他病體虛弱,日夜每隔兩小時換紙尿褲清潔洗擦屁股*,多半時候,他都用翻來轉去不安穩的側躺,說下面有多難受。

更痛苦的,天天從鼻喉插管抽痰,一天要做好多次,早已插得鼻黏膜破洞出血,抽痰罐整罐是暗紅色,他的鼻孔永遠泛著血印。

插過管的姊姊,從肺腑裡形容「那真的很難受」,我無法想像,直到看到一篇年輕女孩淋漓描述插管前後,令人毛骨悚然。我問主治醫師:「你嘗過插管的滋味嗎?有位護士說,『他一天插12次,鼻黏膜當然會磨破啦」。」口氣只像在說開關用久了自然會磨損呀。宅心仁厚的醫師也啞然。

幾乎沒有一個晚上,父親能好睡。是他自己管制不住的躁動,是他的心急焦慮,是孤零零沒有家人在旁,是護士照護十幾二十床重症病人忙不過來,是那台正對他門口的超級噪音印表機!(這一件小事就可看出,是工作站環境,還是醫療環境!請每位醫護人員在自己臥室門口擺一台24 小時會發出同樣聲響的印表機看看!)

他吃不好。被告知他在拉肚子時,我心一沈。醫師解釋是抗生素副作用,正常。
以為那時只給他打點滴,原來有灌食,直到妹妹帶去他過去常喝的雞精,詢問允許不?才知道他一直以來只灌營養師開的牛奶高營養素。 
 
直到拉肚子止不住,止瀉劑一份比一份劑量高地開,直到他體內躁火,口乾舌躁;他在世的最後一天,大量胃出血從灌食鼻管逆流湧出。
 
每天他都被綁手腳,越綁越緊,四肢拉開緊靠床架,像縛上刑場的犯人。幾乎沒有一個護士不嫌他躁動麻煩,越綁他越抗拒,更加煩躁不安。沒有靜養休息,越發得做難受的「治療」,惡性循環,他越奮力抵抗,身體扭動、四肢揮動亂掃,處理他的護士,很少不挨幾下的。
若我被不認識的人打到也不會高興,但即使非醫者心,尚能分辨動手的人是不是故意;護士說「他還打人哩」,彷彿父親是存心。不討人開心的病人,自然難討真正的關心。

昨晚我無法入眠,起來和姊姊發依媚兒──「請讓他好好死!」淚水像自動打開水籠頭,我大口吞著氣,水籠頭還是嗚嗚冒著聲。

「他大約是好不起來的。讓他苦撐,再插管,又多挨受二十天,誰知道接下來他還會被要求『配合』什麼醫療方式、受什麼苦?他還要挨受多少罪去好起來?他熬不了的!」

昨天6:30PM 探病時段,我沒戴口罩,父親認出我來。從頭到尾緊緊抓著我的手,張開眼笑了好幾回。妹妹在一旁「滿意了喔」,味道有點酸。

床頭麥克風宣布,探病時間結束,他把我抓得更緊,使盡力氣關節都變白了,像哀求我不要走。而且一走,護士就開始「做治療」。

到今天,我都聽到他插管抽痰開始流血的那一晚,護士扯開一次用抽痰管的袋子,例行說聲「會客時間已過,要做治療了」,我和姊姊識趣地走出病房,還沒走出ICU一半,聽到父親掙扎抗拒插管,啊啊發出哀鳴。
 
就是那時,彷彿早先的痛苦記憶回來,姊姊變臉色說,那真的很難受。剎那我惱恨自己輕易去告知護士說他看起來很難受,是不是痰哽住;也不理解何以護理人員如此輕易就做抽痰?

我激動發抖打著信:「他怕死了!生不如死!」眼淚鼻涕堵住了鼻管,我只能張口呼吸;這比起父親戴著加壓氧氣罩也仍需費力喘息,我至少還能大口吸著氣,問姊姊:

「我很感謝妳們沒有讓他走了,我終於見到他的面。但是受這種活罪,光叫一個年輕力壯的人拉幾天肚子看看、讓你每天插管抽痰幾趟看看,而且保證你好起來的機率很低,你要不要這樣繼續活?」

我是懦弱不孝的人子,我不敢立願向老天請求,去替他挨受那苦。
我只能去求看了他十年健康狀況的主治大夫,別讓他再受活罪,讓他多留點時間和家人在一起。

醫生先說,父親身體其他狀況都還好,如果復原,是能回到肺炎之前的健康情況。

「是,理論上是這樣。」我像與醫師爭辯。
起先我也持相同看法。父親進ICU之初,我還和說父親危險指數都很高的ICU 主治大夫辯詰。只是,十多天下來,每下愈況。

進ICU以來,父親始終沒有放鬆交出自己,讓醫護人員好好「治療」他--或說,沒有讓醫護人員「方便操作他」。

多位醫護人員,有人嫌有人說,父親「不做配合」、「不配合這台機器」…,我說著憤怒激動起來:「粗魯點講,這是天大的笑話!是機器配合人,還是人去配合機器?」

我向護理人員次次道歉解釋,父親躁動,不是他意願,是他不能控制。對待躁動病人,卻用理智意識清晰病人的相同標準去要求,豈非要求重聽者和常人一樣聽到每一音符去考交響曲?

我執拗地持續請求姊姊讓他好好死:
「我想著他受的苦,就不能睡。妳20 幾歲車禍讓妳吃足了苦頭,但若讓你八九十歲時才受那些罪,你也會選擇不要吧?」

請求醫師讓他好好死:
他若挨著這些治療,又能再活六個月、再活三個月又如何,此時此刻,他就是不想再受這種苦。請至少讓我們家人能和父親多一些時間在一起。

我請求老天讓他好好死:父親已94 歲,以前他說過要活100歲,但不是熬這樣的折磨去高壽。我又自專地為他抉擇,但懇求老天,如果能夠,讓他選擇,請讓他能選擇!

晚上探病時,父親換上了一般病房的氧氣罩,有打過靜定劑的表面平靜。
我知道,主治醫師已開始為父親出ICU 做過渡準備。

我伏在父親耳邊輕輕說:我們快要出去囉,你要好好靜養,才能好起來很多,出去以後,我和妹妹就能整天照顧你了,我們就能一直待在你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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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賴台中護理之家的護佐們悉心盡力照護,父親臀部沒有破皮。
這一位高雄的劉進展牧師所寫妻子臨終ICU情況,尤其令人心有戚戚,是多少ICU病患家屬的期望。 http://bbs.nsysu.edu.tw/txtVersion/treasure/religion/M.875769194.A/M.946280279.A/M.946280330.A.html 不知我們的醫療系統是否能做這種人性設計考量。

2009/06/30

「我好傷心」

ICU IC -5

早上到了醫院,ICU員工進出的門外,走廊裡站著一位兩臂下拄著拐杖的中年婦女,先前並未見過。

一位醫院員工從別的樓層匆匆趕來,向她招呼。我站在她側背面,聽到兩人交談。她的女兒手術後,昨晚送入ICU,這位女兒早年的同學,低下頭與矮小的母親說話。
媽媽起先很客氣,輕輕說著,很快地像找到人傾吐,急急說出她的憂心和不解,麻醉師告知了女兒的情形,但昨晚因感染惡化,送入ICU,「我就不知道,怎麼會這麼嚴重,昨晚都不敢睡,做媽媽的人,我好傷心,我很傷心…。」

初聽微微錯愕。好樸質的人,好質樸的語調,卻像說「我愛你」一樣地直直說出我好傷心,然而,除了這麼直接的字眼,她無法表達焦慮憂心。

女兒同學不迭安慰,想轉移焦點說些別的,伶俐的她在真情無遺的媽媽面前,反倒顯得口拙。

媽媽總又很快轉回來說女兒。同學並非熟人,卻是此刻漂來的浮木,那個出口,泉湧出焦慮,她想哭,又怕失禮,哽咽著:「女兒這麼受苦,我能去替她受就好了…」。

我看著牆上的布告,始終沒有轉過身去。媽媽疼惜女兒的心,說出ICU門口家屬的心情。

我繼續仰著頭看布告欄,不敢回頭和眾人對望口罩上遮不住的好傷心。

2009/06/29

每天一小時

ICU IC-4

以為趕回來探望父親,即使在醫院,也就能長時間守在他身邊。未料一天24小時,天天總共只見著父親一小時。

加護病房為了病人靜心醫護療養,ICU每天只安排兩段探病時間,上午十時卅分與下午六時卅分,每次只能進病房待30分鐘。

快到探訪時間,等候區聚集越來越多親屬,時間逼近,探病者從走廊排椅、電視間,移向反鎖的ICU大門。
妹妹總是去站在最接近開門處,等門裡開鎖聲音一響,警衛把兩扇門打開,人群開始移動入內,妹妹頭一個迅速大步向前,經過乾洗手機、探手接劑消毒,再一轉彎,即是盛著消毒衣的透明衣櫃。
她早已熟知貼有病房號碼的抽屜位置,拉開取出消毒衣*,套穿同時,已迅速移向病房。

我緊跟在後,和她一樣,一心想著快快見到父親。不知道沒看到他的這幾個小時,他是不是覺得很孤單。

姊姊曾因嚴重車禍,住院一年餘,其間大小手術九次,在加護病房進進出出。
後來她請了日夜班特別看護。其中一個作用,日後她說,「至少有個人作伴,不必一個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

白天能夠探病的兩班之間,間隔八小時,總覺得久別父親。尤其自從強烈感受到他病情變化不定,更因心懸而覺得漫長。

每當走進ICU,除了幾個淺淺影子的淡綠衣帽醫護人員,我只看得見父親的病房,快速移近時,看到敞開的門內,躺著父親小的身形,以及相對大的鐵床。

頭一天直接從機場到醫院,見著他,雖說才脫離肺炎險境,插著供氧鼻管、抽氮喉管,吊著點滴,但他看起來臉色微微紅潤,臉頰飽滿,見著我,眼微張闔,口不能言,出聲笑咪咪。

那天不只一位醫師在病房,都給了令人安心的訊息。其中,照顧了父親十年的主治大夫也抽空過來,他和ICU 的主治大夫都表示,父親很快可以拔管。

果然如期拔管。

復原的上升曲線,才持續走高三次探病,緊接著直落下墜。
那晚突然被詢問是否同意二度插管,直如政策大轉彎,白天老百姓仍在昇平度日,晚上突然宵禁。一夜輾轉,第二天早上去,父親平和地躺著,並未被施以二度插管,是意外,是醫療者的拿捏判斷,當然更是天意。

堵住胸口的大石落下,以為父親熬過去了。
接下來很快感受到,次次探訪,都是起伏震盪上下拔河。

前一次離去時若是穩定的走高曲線,並不表示下次再去,又會看到滿心期待的進步。離去前他在劇烈躁動,心跳160、170,下回去時,可能他終於搏累了,正在歇息...。

儀表板上的三個主要數字:心跳、血氧濃度、血壓,左右著我與妹妹的憂慮指數。探訪中難得一次兩次看到它們終於升降成統統正常,我們有難言的欣喜。

小時候父親最愛拿「樂極生悲」「禍分福之倚,福兮禍之倚」來約束我們;那樣一個小小數字的改善,帶給我們的快樂,好似在用不停變化,提醒我們永遠別高興得太快、太早。

起初,每次探病時間進ICU,腦中一片空白,不知父親病況、不知他現下如何。
探望幾趟之後,就以上一次離去時的印象,認定情節發展,會從那兒延續下去。
經過越來越多次意外,之後每次探望,心裡七上八下,疑慮在沒有看到他的八小時或十六小時中,他是不是又折磨自己、拋給醫護人員什麼難題…。

白天一回合、傍晚另一回合,幾番下來,不只行為模式越來越適應、越服膺ICU 規制的模式,思維也很快被 institutionized --
「準備」著(也是父親最常說的「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就算這次熬過了Critical 的一刻,下一回合,「意料之外」仍可能無預警地來試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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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毒衣一隔抽屜只有兩件,因最多只允許二人探視。我們三姊妹到齊的周末,只能由其中一人看望一半時間出來,脫下消毒衣交給等候在門外的另一位,讓她進ICU。

相關網頁:黃富源教授提醒的探病守則http://devika.pixnet.net/blog/post/4975122

2009/06/28

父親不認得我

ICU I C - 3

因為躁動,父親被約束帶綁縛雙手。他的身體有時像電流通過,抖動抽搐,手被纏住,拚命試圖掙脫,扭轉上身、整個人60度翻來翻去,伸腳踢腿,最糟的是,扭動之餘,他一直去拔身上的插管,看起來,就像他所有的不安躁動,都為了除插管而後快。

今晚他的腳也被縛起來了。

雙眼雖然閉著,父親偶爾緊皺眉頭,口裡嗚嗚哇哇,透過氧氣罩,冒出痛斥、叫嚷、護士小姐說,還會罵人呢。

醫護人員為他做任何及於身上的照護,例如換尿褲、洗澡、調整氧氣罩、進行治療,他都像小孩子一樣,使盡力氣頑抗。他似乎吃了秤砣鐵了心,只要有一絲力氣,就施展不合作主義。

總要搞到自己乏極,才能像ICU裡的多數病人,虛弱下來,偶爾仍抽蓄抖動。

若讓護士小姐票選難搞病人,「爺爺」大概會獲選第一名。

護士來向家屬說明「爺爺」的狀況,他似乎能聽到,當作人家向我們告狀,尤其如果醫護人員把我們拉到一旁去講話,他扭動得就更厲害了。

每天都有一到二批護士抱怨爺爺過動。趕緊回去查資料*;
「我父親不是愛躁動,他是老人失智症,控制不住他自己」,
護士們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我也訝異,難道ICU的醫護人員很少照護到失智老人,似乎都不太了解過動即是老人癡呆的典型病徵?

今晚,父親的腳也被綁了起來。因為:「他把點滴拔掉,摔在地上」,又一位護士一面解釋,一面埋怨父親。

重打點滴在父親瘦桿桿的腳上,不准亂動,因而把腳也綁起來了。

老友GW的母親因腦損而住在台北的護理之家多年,她感慨也感激地說:「我媽媽雖然沒有意識,不幸中的大幸,她是一個很好照顧的病人,隨你擺布,她都笑咪咪、安安靜靜的。」GW掛掉電話之前,突然想起:「不過,晚上還是會給她綁一個約束帶,免得她亂抓,抓傷了自己。」 

看到父親被約束帶綁住是怎麼回事,我沒有GW第一次乍見母親手腳被綁住的驚異。不過,仍然難受。

綁得越緊,父親掙扎得越厲害。

一般病人都不見得不會去抗拒被綁住,何況是個有過動症狀的病人?

父親的內裡是不是有一把火在燒?那個「綁手綁腳」的照護方法,實在像懲罰,令人感覺羞辱,他的內在不安,又多了一層。

和上午探視的逐漸穩定比起來,父親又回到前兩天的標準,心跳好不容易掉下90,一下子再度飊上110~150。

看著緊閉隻眼不安扭動的父親,時而想抬腿縮腿,卻被四花大綁,時而把自己用力挺起,時而喚人把他鬆開,最後頹然喘氣,似乎累了做短暫歇息,隨後又不時扭動不止。

接近訪病結束時間,父親像小眯了一會兒,突然睜開眼釘著我兩秒,問:
「妳是誰呀?」
「我是老二呀!」
我做過親人失憶症的準備,但是,誰會為這個問題的第一次,做夠準備?
「你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巴巴呀」,故作輕鬆和父親玩笑。妹妹聽了,笑起來。

返台探視父親的第三天,他對床頭的妹妹比出兩根指頭。妹妹指著床對面的我:「老二在那兒」,隨即向進房來的護士說,這是我父親最寵愛的孩子…

父親不認識他最寵愛的女兒,這不是老人失智症嗎?我胸口鬱卒緊悶。

如果ICU的醫護人員,可以給確認是罹患老人失智症的躁動病患,另一種細膩的照護標準,我很願意,被父親不認得。

* 這個網頁把癡呆症老人的照護講得簡單清楚:http://www.sfit.org.tw/health/care4.htm

2009/06/27

難 題

ICU I C -2 只能孤單... 也能不孤單:一封摯友來鴻

SS:平安!

我上網去看了妳寫的〈插管‧拔管〉。
彷彿又回到那時候的榮總,站在病房外,抬頭望穿天花板,心裡用力的大聲的問著上帝「我該怎麼辦?」──要不要插管?然後呢?要不要氣切?然後呢?……

然後,到今天,我從不敢回憶、也不願意去回想的兩年前──從農曆年到盛夏的那幾個月。

因為,內心深處,我無法驅趕那個聲音:「我毀棄承諾,害死了自己的爸爸。」

我和父母都曾做過約定,面臨生死關頭,就交給上帝,不做無謂的掙扎,例如電擊、插管…。

但後來,我爸爸既插了管又做了氣切,受困病床上半年,苦苦的想回家卻回不去,最終還是受盡折磨而去。

我前些時盲腸炎開刀,在基隆長庚,醒了之後,長達一個月左右喉嚨極度不適,起先連說話都覺困難,吞嚥更是不舒服,跟醫生反應,他說,因為我全身麻醉,預防萬一,他們都是一律要給病人插管的。他說我可能是非常敏感的體質,才會對疼痛或異物感有著「異於常人」的敏感和記憶,其實仔細檢查了根本恢復得很好啊。

我後來看到一本翻譯自日本的漫畫《麻醉醫生》,從一篇篇圖文並茂的故事裡,我看到日本開刀房麻醉醫生給病人做麻醉和插管的「分解動作與流程」,多少可以想見自己人事不知時,躺在那裡,醫護人員是如何處理我那具身體的。

如果我簽字同意開刀時仔細讀過同意書的內容,我還會簽字嗎?現在又是如何的景象?
沒法回頭,所以不知該怎麼回答。

當初在ICU 裡,我爸爸床的斜對面,有位來自三峽的老先生,也做了插管、氣切,但情形卻不見好轉。在ICU 外,家屬們或許因為同理心,都會彼此打氣鼓勵。他的家人當時圍在那兒哭著,討論著棺木壽衣等的事情,我走過他們旁邊,低著頭,想著醫生說我爸爸恢復得不錯,不久後可以轉入普通病房的話,不知為什麼,對正面臨「準備辦後事」的那位病人的家屬,我竟覺得心虛,以致低著頭非常不好意思的快步走開。

一個多月後,那位老先生坐在輪椅裡,他的家人一臉燦然的推著他,高高興興的跟我們道別。面對我大約是掩飾不住的驚奇表情,他的家屬說:「我爸爸說他還沒活夠本,連做氣切,都是他要求非做不可的!他好拚啊,連醫生都說他創造了一個奇蹟呢!」我一面恭喜他們,一面不禁黯然,不久之後,我就為我爸爸送了終。

我爸爸走前清醒的時光,始終以笑臉面對家人,等到迷糊時,他拚了命要下床回家,揮舞著雙手,發出哦呀的氣音,眼角流下的淚水,在在無語的問著我的良心。

SS,這種時刻,沒有人能為妳做決定,因為無論是哪一個決定,最終都會後悔;可是,問題是,躺在床上對自己的身體做不了主的那個人,他甘願嗎?

此時此刻,最是無助孤獨。我還是不知道能做什麼、說什麼?回想太痛苦,許多事都已模糊了,是不願記得,也是不能記得。

還是那句話,心要靜,別怕。如果真的徬徨,就低頭禱告吧。人的盡頭,就是神的開始,再大的難關,都會過去的。

自己也要保重!

YS 6.27

2009/06/25

插管。拔管

ICU I C -1  

父親插管到可以拔管,到今晚被徵詢再做插管治療*,所有聽聞過的家屬對二度插管的情緒反應,都無法免地歷經一遭。

捨不得父親再受罪,然而若簽署同意不插管治療,似乎自己判他死刑--就算妳聽過100個前人說法,輪到自己頭上,那種有如判他死刑的罪惡疑慮,也無法豁免。

簽署同意插管與撤消之間,還合併著妹妹精神緊繃嚴重不穩定,頻出暴力語言激烈態度。短短半小時內,二度插管的同意/撤回,聲明書重寫二次。

這幾個月來妹妹都在護理之家照顧父親,住院部進進出出。她倉促對值班醫師說了句同意再插管後,就如一向的行為模式,逃離現場。
我追出去,與她溝通:別讓父親再受活罪,不要再插管,這時她反而說出,其實早先即與姊姊討論過,不插管是既有的共識。
「但是現在說了插管,就插管呀,遵照醫師的指示就是了,妳不要老是有意見,那會妨礙治療!」妹妹用厭惡的口氣痛責我。

只是,我不能因這一刻妹妹意外地給了一個相反的指令,就讓父親白挨更長的罪,只好急急向姊姊打電話求援。
她一副事不干己、發落兩個部屬去辦事的口吻:「妳們自己決定,自己去負責,將來不要怪東怪西。」
 
我求著她:「我已明說我的主張,妳為何不直說妳的想法,反而只要我們負責?不插管不也是妳與妹妹以前就說過的?」

姊姊像糾正一個報表錯字,不帶感情地:「我說過,我的底線是不氣切...」
可是,可是,今天距離氣切還早,可是可是,以父親的危險指數,再插管多半管子就拔不掉了,等插管的時限一到,就是氣切的命運,為什麼要讓父親挨受「管子壽命長度」的苦,到那時再來做更像劊子手的拔管不氣切的決定呢?

心焦如焚,焦急著治療恐怕已經施行:「妳讓我決定,我就說不插管,我的決定,和妳們先前的決定沒有不同,我會負責。」

姊姊沒有再表示。我只得模仿妹妹一向以姊姊意旨當皇牌令,告知姊姊同意不插管,轉身進去ICU ,重簽放棄插管的同意書。

站在父親病床前,還沒來得及百感交集,值班醫師進來解釋,剛才醫護人員已經動作,施打了舒緩劑,以便插管--打針後病人呼吸會放緩,此時若不插管,繼續只戴(那拙劣至極的)氧氣罩,送氧程度可能不夠,血氧濃度會降得比沒打舒緩劑之前更快...
醫師解釋得很詳盡,幾乎像在游說,還說,插管的話,父親將來猶有希望好轉等等。
他對未來病情的講法,與上午兩位醫師曾經說明不太看好有所出入--不過,這位值班醫師也承認,每個醫師對病況的解讀,多少都有差異,而且,醫師的說法也可能左右家屬的決定。 

聽著他說,未來父親會有希望好起來的,他誠懇力勸再插管,我動搖了。

向他再確認一次「父親是有希望的?」
最後我和妹妹,幾乎是欣悅地,再去重新簽署了一張插管同意書**。
--儘管如此,簽字那一刻,日後可能得做拔管決定的恐懼壓力,對我仍如影隨形。...

不論如何,父親已是高壽,對長期照顧他的醫護人員,我們只有感激,醫院實在不必先顧著把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卻把病人/家屬的個別需求放於公式化的其次。

我們所求,也只是父親生前舒服,不要他再和機器奮鬥--他非常倔強地一再去拔管,尤其那抽痰喉管讓他嗆住、嚴重作嘔,似乎一口氣就會喘不過來....講「平白受罪」,我們豈不知那是什麼情況!

所有的生死交關,當我們以為自己做好準備,但真正乍然面對的那一刻,即便抉擇或許理智,情緒依然潰堤...

我是否警覺,包括述說醫病關係的這一部分,也是俗聽故事當中的一幕重演?.... 或是只於全身發燙退燒的這一刻,在做事後諸葛的回想分析而已?....

我選擇了不和妹妹同行,一個人從醫院走回父親舊家。 
有那麼多選擇要做,有那麼多的一個人走。
一路上我都在猶疑,今晚自己是不是做了比較好的抉擇?或者,不論做什麼決定,只要父親不好起來,我都會有懊悔的陰影? 
 
----------------- 

隔天ICU早班,父親並未重新插管,甚而看似緩和了些--會不會舒緩劑反而誤打誤撞地讓一直躁動的父親安寧下來,得到他需要的休息?

**
隔日再見到父親之前,我無法停止細想與那位值班醫師互動的過程,又勾起我對醫療體系不欲承擔責任的強烈感受--ICU 部門尤其讓我覺得,若有多項醫療選擇,他們往往優先做出規避責任、保護自己的選擇。
如果父親還未施打抒緩劑,醫師會如此大力說服要病人再插管嗎?
擔憂血氧濃度降低更快,萬一出現險境,家屬可能責怪,值班醫師不願冒險承擔,於是說服家屬按標準程序完成插管,成了他的「脫身之管」,而非醫治之管?

不純粹以個別病情為關注,醫療行為每每以避免法律責任為優先的指導原則,孰令致之,孰令致之!

2009/05/27

夢若!Now that's writing! --2009 年布克獎揭曉

沒有人投反對票,本屆布克獎評審一致決議,2009年布克獎--儘管候選人有 James Kelman、奈波爾這些大名字在列--頒給加拿大作家 Alice Munro 艾莉絲夢若。

夢若以短篇小說聞名,她獨具的筆風,可能就適合短篇。夢若的小說情節不突顯,多半寫些日常人物的日常情節,文字看似簡潔,時而又刻度深冽,匐伏在那淡然的文字中,人性內底的複雜情結,若隱若現。

同樣在藝文圈持續寫了四十年,讀者情不自禁拿夢若與另位加拿大國寶級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 並論,其實二人除了均可列為資深美女,幾無相似處。

愛特伍為本屆布克獎決賽評審之一。猜得到,她聰穎迷人的講話,定在席上影響了其他評審;討論過了其他作家,來到夢若,愛特伍說:「你說這是寫作?艾莉絲夢若!那才叫寫作!」‘You call this writing? Alice Munro! Now that's writing!'

愛特伍多產,夢若寫得少,平均每十年大約才出三本書,但也幾乎每隔十年,都要獲得一個頂級獎項,例如加拿大的總督獎 general governor award和吉勒獎 Giller Prize。

愛特伍社交風流擅舞,懂得大眾喜惡,也不排斥公眾期待明星那一類方式的安排。夢若面對公眾相對較不流暢,講話率真,隨性所至,要到最近十年,甚至三五年,加拿大才用公視紀錄片等,細細把這塊瑰寶介紹給讀者。

愛特伍寫精致的科幻,夢若不碰科幻;愛特伍講故事、設計情節的本事一流,文字也藏不住聰明;夢若純粹就是那書寫文風──似乎沒說什麼特別的事,但讓人讀之內心隱隱一懍一動,想問:「她在說我想她在說的嗎?」「為什麼我沒細想過這?她寫出來的,就是我也會有同感的。」

夢若也做過評審,給獎過愛特伍(總督獎),兩人能夠惺惺相惜,或許正因二人如此不同。

夢若最新的作品將於今年十月集結成Too Much Happiness幸福至極,拭目以待嘍。

2009/05/18

最後一信的心情

我的編輯師父周浩正默默吐絲,把他一輩子做編輯、做出版人的所得,以現在進行式寫成《編輯初探1.0》,而且不要版權,放在網路當公共財──即便台灣和大陸先後取了內容出書,奉上版稅,他也分文不取,甚而自掏腰包買書。

很多人要問:周浩正是誰?這和當年《金石堂出版情報》選他為年度風雲人物,採訪者提出的問題一樣*。

不知此人誰人,但他在耕耘的專業行當受到巨大的敬重,周浩正是這樣。

忍得住不在輕飄的世界做浮誇的事,周浩正一輩子都是這樣。

一年前才開始讀周浩正以「寫給編輯人的信」形式的文稿(當時他寫到第38信),幾度勸周浩正做一件事──為自己的心血建一個專屬網站,方便讀者去索讀,連這樣,他都畫為輕飄的事吧,固執地不為自己謀這名號。

日前,周浩正突然允我,把編輯初探放在我先前的《書,寫》網站。

也許,我們最近的書信露了點端霓:

「最近隨便看看新聞,得知的消息,都是認識的人過去了。
近一年而已吧,從柏楊、陸鏗、老瓊、曹又方、日前是您在(第47)信中寫到的高信疆...。」


周浩正作覆;他剛峻筆第48信:
「相識的人一一走了
我也生出危機感
現在寫這些信時
每封都當成是最後一信的心情在寫。」


也是不久前,才以一天一篇的節奏,把些個新舊作,POST在個忘了的舊瓶網路空間,卻也驟然了解,那樣耗神在博客網誌,自己那些雜碎,實無啥意義。

《書,寫》網站的存在,也是片灰燼,何如《編輯初探1.0》?

今天開始,也將用一天一篇的節奏,把周浩正銜接新舊出版時代的編輯心得,POST在網站,會將它從《書,寫》蛻變成《編輯初探1.0》--不只因敬重聞道先輩,更用尊敬一顆高貴情操的心情。

2009/05/13

變天

2009年5月13 日 6:30PM 攝氏 7 度

世界上最難做的工作,非溫哥華的氣象預報員莫屬。

偏偏全球暖化還來插一腳,搞得溫哥華人無不留意天氣變化,就像股巿全民運動,卻也人人說不準、個個沒把握。就拿昨天一整天溫哥華的「氣候變遷」來說,就不是「晴時多雲偶陣雨」可以取巧敷衍、交待過去。

一早,經過整晚下個不停,雨終於停了,高空一片陰灰,但看來不是壓低的厚重積雲,等不及春天報到(按人定勝天月曆說法,是3月20 日),Nature Vancouver 的非捨河 Fraser river 歷史之旅,捨之不得,號召來了40 名會員。

從河岸吹來的風,像打開冰箱用二段風速送過來。站在集合地點吹風 15 分鐘之後,Kaethe 憂心忡忡;她昨晚看過氣象預報,不相信今天又要下雪。

不到一小時,雨針變成綿雨,澆涼了我們的探訪好奇心。
"Sorry, Terry",我們向解說員告退,提早離開這塊一直都在那兒,卻新近才被「發現」的河岸高地。

回程路上,已經看到雨絲中夾著一片兩片鵝毛,回到暖暖的屋內,窗外,雪挾著風勢,又急又斜飄降,大地表面,三月份第三度舖上一層糖霜細雪。

中午之後,水氣在零度展開拉鋸戰,雨與雪的拔河,勝負易手了幾回。

下午,陽光突然穿過玻璃窗,澤披那些也快得了憂鬱症的綠色盆栽。它們如此用力伸展,用久雨望晴陽的身姿,無法掩飾向陽光一面倒傾心。

甜蜜時光偏最短暫。不到一小時,藍空易幟,陰灰拿回主導權,冷雨又開始長期執政。夾著威嚇雷聲,遠遠從北岸山頭傳來,隆隆的悶雷,這是驚蟄?

扭開六點新聞,G台的氣象播報員一臉歉意:「你們都知道了,我們今天有雨有雪有灰雲勁風也打雷閃電和出陽光…」;

C 台的溫哥華氣象中心預報員像驚弓小鳥,透過衛星向多倫多新聞主播詢問:「為什麼你老用那種微笑問我天氣到底會怎麼樣?」

24小時氣象專業台:「這真是新挑戰,對,我們也不知道會冒出太陽…怎麼說,感謝老天?」

A 台資深氣象主播己經長出了先天下憂而憂的八字眉,他打出招牌搖頭:「我在努力中,我保證,這個星期,會給你們多一點陽光!」

我忘了提嗎?溫哥華曾經有破紀錄的大霧,一整個月,整座城籠罩在虛無飄渺間。嗯,它至少提供了最佳天候註腳──如墜五里霧中。

(寫於 2009/03/15, 2009/05/12世界日報發表)

2009/05/12

Forgetting

以為永遠不會appreciate 喜鬧劇。
"忘了莎拉吧" Forgetting Sarah Marshall 卻一洗對鬧喜劇的膚淺印象。

電視編曲人Peter 交往五年的女友Sarah 提出分手,失戀的他到夏威夷止痛療傷,偏偏和前女友及新歡男友住進同一家渡假旅館。

情敵和情人撞在一起的種種不堪,被誇張扭曲成搞笑效果。

快節奏、每一場都有好幾個cut讓人哈哈大笑微笑冷笑會心一笑噗哧而笑,導演編劇剪輯都 witty!

“忘了”裡頭Sarah 移情別戀對象的Russell Brand,實際角色也在娛樂圈,是英國廣電脫口秀主持人,怪誔到被BBC開除。

Brand 飾演超級歌星,幾乎不用演。既然有歌星,自然有歌, "Inside of you",不管它一語雙關,主題曲挺動聽。

編劇賞了Brand 一段情節對話,簡直是 Forgetting 裡頭的光:
飯店餐飲部經理自己錄了一段 demo 帶,請 Brand 試聽。晚上Brand 等四人坐在一桌用晚餐,餐飲胖經理來問 Brand 聽了帶子沒有。

現實裡常發生的人情壓力/不意願/不容易說NO 的情境,本也不期待Brand 會說什麼好話,等著聽他講什麼搞笑藉口。

Brand 連眉毛都沒動一根,還是一副死痞子相:
「我本來是要聽的,不過咧,我就是繼續過我的日子。」 
"I was going to listen to that, but then, n, I just carried on living my life.

2009/05/09

小柯吹吹音樂風

國家元首談閱讀的多,談藝術的少;談藝術的多,談音樂的少。

Bill Clinton 退下來之後,全球受邀巡訪演講,最近接受音樂系列節目"SPECTACLE: Elvis Costello with...*" 訪談,把自己與音樂的關係談得趣味橫生。
SPECTACLE 訪問的多為 Elton John, The Police 這種國際知名歌手樂團;非音樂界的名人,綜合各項指數,小柯大概算得上當世聞人魅力第一名。

柯林頓自己吹薩克斯風,眾所周知。
這支影片裡可以看到他當年丰采;難得的也有希拉蕊當年風姿)

但小柯在 SPECTACLE 中說的,無關樂評人的音樂知識素養,也不是專業演奏人的生涯感受,他能談的,肯定其他人沒有。迷人之處在,柯林頓把自己體會的治理之事,和音樂連結作比,治大國如烹音樂--

白宮內與白宮外的事務,同樣複雜費神。柯林頓翻閱之前白宮主人留下的筆記,「和演奏音樂時,讀樂譜旁的 notion一樣;讀過或沒讀過這些歷代作曲人或演奏者的心得註記,再去演奏,一定不太一樣。」
小柯說時泛起一抹笑容。了然。

世界首要強國的總統生涯,個中滋味,像數不盡樂譜數不盡音符數不盡演奏人的不盡數的作記未作記,如何細數?怎麼向旁人解說?

最近常看到電影流行一種懶惰對白:

角色A 試圖安慰角色B,你經歷的變故/打擊,我理解:

A: ” I feel sorry for you, believe me, I understand” 
B:” believe me, you don’t.”

小柯的笑容,就像在說 you don’t.
夏蟲不可語冰。


好吧,就算是和歐巴馬一樣有人抓刀提稿,但小柯還是數一數二演說高人。他先說了一段按語--過去的總統演說方式,講稿內容、表達語意學、遣詞用句、抑揚頓錯語調,和今日不同,羅斯福、甘廼迪,幾位著名的元首講演各有特色,但那種演說方式,就像今天流行的音樂,不一樣了。

回顧柯林頓在國家元首位子上時,說話的誠懇,像演員的眼淚,不知道幾分演出來、幾分如假似真。這回談音樂,親切家常,也聽得出,不是他陌生的題材,絕非三年兩載過過水而得。

例常問答題,Clinton 音樂中的最愛,大概都屬於符合眾人口味、品味也不差的那種。就記得的列清單如下:

國民歌曲
I wish I knew how it feel to be free
http://en.wikipedia.org/wiki/I_Wish_I_Knew_How_It_Would_Feel_To_Be_Free_(song)  

情歌
Once in a life time
 

人人心裡有自己的最愛情歌,個個有自己的主觀原由。
想知道小柯何以選這首做他的 favorite love song?

爵士**
Miles Davis's "My Funny Valentine,"

玩爵士樂的人常用 smart 讚賞即興成份高的爵士樂手,相對於規矩方圓詮檡的古典樂,爵士樂是另一心領神會,至於smart 不 smart,又是另一重主觀偏見。

柯林頓偏心的爵士樂,對我類爵士樂沒嚴重偏好的聽眾,就說民胞物與,偏見略同好了。

小柯提的 My funny Valentine,其實已包裝在一張打著 Bill Clinton 招牌推荐的CD 裡頭:CD to Feature Bill Clinton's Jazz Favorites**
和"村上春樹的音樂圖鑑"等等,都算商業化作品中較smart 的包裝。

儘管憎厭各種商業化明包裝暗包裝,但我對 Bill Clinton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敬業」態度,倒無話可說。

*Elvis Costello 搖滾名人堂歌手,老牌英國作曲人。
** 專輯中另一首,我的偏見推荐:
John Coltrane "My One and Only Love,"

2009/05/07

第一篇小說

醜媳婦終於見了公婆;它才剛發表在世報。

當年優秀影評人但漢章去拍了部電影,糟透。
像我這樣沒有想像力的人,放肆去寫小說,只是嘗試,沒打算在這領域上崗。

改了11遍。無能再改。…悲哀的測知極限。對小說大家,越發起立致敬(我的帕慕克!)。 
.
.
叼絮滿腔案語,說了Woody Alan 式焦慮。

願意一讀的,別丟來盤盤碟碟--寄稿之前,已先請教逆耳忠友;鎯頭刀斧糖衣毒藥毒衣糖藥和棍棒羽毛,都已受賞--您已浪費了時間,不必再浪費其它。

心痛的感覺

她在千百萬名觀眾的觀看下,注視著他。
她習慣了鏡頭前的作業。腦中像隨時有一個小螢幕,模擬著家家戶戶從電視機上看她的角度;那台對著她的攝影機,就架在咫尺,反而視而不見。
這一刻,更因為他才是她的焦點,忘了想像其他的眼睛。

年初,他終於公布罹癌的消息,影劇娛樂版面只給了一個中等篇幅。因為時光催人,他不再是一線男星。
她卻仍穩坐一線席位──儘管也有她的時光催人。拜美容科技之賜,她慶幸猶存的不僅是風韻。
生涯幾度浮沉,鞦韆擺高盪低,她終於也知道,和塵世裡翻來滾去的眾人,沒什麼兩樣。
只是那個圈子,人咬狗、人扮鬼,能讓圈裡圈外既憎又懼,卻不敢嫌棄,「就買我這張老臉的帳」,自嘲裡永遠有幾分真實。
她怎不懂,即使是講人脈資歷的新聞網,即使是保守右派的電視台,螢光幕前,女人的才幹終究不敵貌美年輕。

女王終於自請退位。但她不曾說出「這個節目已經不是我稀罕的黃金收視率」等語。人家反而禮遇地請她回去客卿擔綱,定期製作打著她名號的特輯。

再也不必受制於收視率壓力,不須每次開會,老總就拿報表數字空著的半杯涼水來澆她。現在,她只須報上企畫主題、交一頁漂亮大綱給等在門口的助理,從製作人到業務經理,每個人見了她都換上晶亮鞋面一樣的油光笑臉。

最近她更整理生平,出版自傳,捨不得不細述曾與世界領袖多國政要當代名人來往的人生風光。出版社的建議,她接受了──其實更像同謀──從長不盡書的經歷表中抽出一則,炒作話題,自爆當年和沙國大使的婚外情。
上夜間談話節目打書,每個男主持人都緊咬這一段緋聞不放:「如果大使夫人沒有過世,妳會不會寫出來?」
「出書之前,有沒有和大使打過招呼?他不介意?」
那只是一池春水裡的一彎波縐。
寫出來,是我不在意了。粼粼波紋說。

面對他。她的心湖,晃漾了一下。
他瘦了許多。因而感覺老了。許多。

more ....
心痛的感覺(上)
心痛的感覺(中)
心痛的感覺(下) (網路版前面多了2行,把個改過6遍的結尾放上來了一部分...唉)

註:
1, 原來的標題是「再訪君」,被友人形容「就是俗」。他改成現在的題目。我以為才是俗,且非我本意。 不過,他算這領域的前輩大老,我不敢鐵齒。而且他提了蘇芮唱的同名歌,溫故之後... 您就和我一樣,當作至少聽了首好歌。
2, 北美友人如果常看60 Minutes,隨便讀讀就知道主角是拿誰來做樣板--只是驗證「我缺乏編故事的想像力」所言不虛。

2009/04/29

腦波進行式

腦袋瓜重量人人大致相同,為什麼有人腦袋生而愛因斯坦,有人是阿甘Forrest Gump?

腦袋裡到底裝什麼,旁人很難鑽進去搞清楚。被說頭殼壞去或IQ很高,大約和密密褶褶的腦子皺褶產生的腦波有關。

腦波進行,有幾種模式常被提及;說「腦筋秀逗」,其實還蠻精準地描述了其中一種腦波模式。
至於敝人越來越常發生的腦凍,接近腦死,科學家大概沒打算把這樣不算進行的腦波,歸納為一種模式:

一團混亂
不能預期
非線性進行
有時像火花一樣爆發(有人像原子彈)
不均勻
有些波幅拉長得可以環繞地球,有些很短
似會折射
會做自我回饋/回應
.
.
.

不過,你要以為這些模式,純粹只描述腦波,就和我一樣見聞寡陋了。

另一個發生在地底下的網絡,發展和傳導的模式,可以拿來和腦波進行比對。

菌根菌「麥克紮畢」Microzhrbia,存在於土壤裡,著生於樹根上,幫助樹根吸收水份,絕大多數樹木有它才能存活。

菌根菌和許多樹木樹種都能連結,地底下的「腦波」網絡,由麥克紮畢真菌連接眾多樹根,根據他們的需要,輸送資源。

這種情況,人類自找麻煩,說它有爭議,因為它挑戰我們懶惰腦袋,習說的達爾文進化論──物種之間的競爭及合理性。不過,到目前為止,人類的研究算是又一次扮演造物主,「肯定」麥克紮畢網絡的功績,說它們對幼苗的形成、競爭和適應,是很重要的。

麥克紮畢網絡地下有知,應可感到安慰?

那麼,在天之靈呢?趁我腦凍之前,趕緊交待這些遺問──

那些在空中飄盪的細菌(豬流感變異病菌?)的傳導模式是什麼?

謠言進行的模式,和腦波模式,可有幾分相似?(至少很像「自我回饋」吧--發明這麼簡單的解釋名詞,就能讓你我心心相印的人,真是天才!)

對了,心呢?心的波紋長什麼樣?在另一個對應的向度,誰被拿來和心比對?

PS. 以上麥克紮畢內容,如有爭議,別來找我,這是Suzanne Simard*教授在Nature Vancouver一場有趣的演講**。我只是一團混亂、不均勻地、做些自我回饋而已。

*Suzanne Simard卑斯大學森林科學系的森林生態教授,她的研究興趣為植物群落生態學、植物土壤微生物交互作用、菌根菌與森林再生。

**講題為「幫助植物對應氣候變遷中真菌扮演的角色」 The Role of Fungi in Helping Plants Deal with Climate Change.

2009/04/26

The Orange boy led the way

回想起來,那個對你某一段旅程重要的人,往往出現在你不經意的時候。

第二度參加Tree talk,不再有頭一回的新鮮感,卻因那個 Orange boy,像一程新的體驗。

他什麼時候出現在鏡頭裡了?沒留意。他從樹背後走出來,就看到 oh- so- Orange了 *。

旅程的起點在UBC亞洲研究所。穿過日式建築前的樹林;
經過校園時鐘,它更像一座圖騰柱形雕塑;
經過粗礫的關山櫻──最耐折磨的櫻種,卻在牆上投下溫柔的影;
經過陳氏中心,圓形劇場外,一樹少見的紫色杜鵑怒放。 紅、粉、白、紫…,從Rhodo高大花樹到Azelea杜鵑矮叢,罕見杜鵑,各樣只種一株。

問橘小孩,是不是顏色最深的杜鵑最香?他繞去聞最遠的一株淡粉橙杜鵑,回來,再確認一次這株叫鑽石藍 Diamond blue 的杜鵑,

最後聞聞手上的一朵寶紅花朵說(害羞但清晰):
「只有這一朵有一點點香。」
他伸過來花朵,讓妳也聞一聞,那麼自然。

是米開朗基羅《創世紀》伸出來的手?還是那淡淡的香?

一霎時,我愛上這個橘小孩。

於是, The Orange boy 開始來領路....          它叫大白櫻,我聽到了.....嘿,這裡有花瓣.....

「你看我手上這顆球,它的氣消了,變得比較小了。」
…喔,你在講解樹嗎?可是,我的球對我那麼重要…。 

沒有長花的紅葉橡樹,不是也一樣適合樹下沈思嗎?像我這樣...

「嗨,你怎麼把樹根長到樹頂上去了?」…
我有時候也喜歡頭上腳下翻筋斗,罵我「反了、造反了…」的大人,你能幫我和他們講一講道理嗎?

你的眼睛快要被常春藤包圍了喔…嘿,今年會流行這個顏色的眼影嗎?

你不覺得這些長在地上的花花草草也很美嗎?它們的高度和我比較接近耶。
你看,翻過來,像不像三個顏色的徽章?
我只是跟大人一起來,我只是跟著你們走,我沒有要Follow You喔。
他說這棵樹叫Yoshino,他說,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喔;讓我認識一下妳的名字……咦,那他叫什麼名字?
Douglas,我可以看一下嗎?Douglas,為什麼你一直去摘花?
你們大人要這樣嗎?比較有學問是不是活得比較好?…我好無聊。

  哇,大樹 grandpa!小樹要長很久,才長得了這麼大吧。
小孩長很多很多年以後,也就像大樹一樣囉。…是吧? 

   這不是停車場嗎?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停車場?中午了,我好餓.....

.....我聞到今天最後一縷幽香....

謝謝作伴,The Orange boy。

他說叫做 SAM。「我也是另外一個 S 喔」,他似乎聽懂我說的 Sign。

  有一年,當他長到寫回憶錄的年紀,某一年春天,曾經和另一個 S在 UBC 同行一段的模糊印象,會不會突然重新印回腦海?  

            我卻記得自己當年,嚮往當 S 這樣一個沒那麼多社會規條拘綁的小孩。

* “You are so ...orange”媽媽對表演完節目的小孩說--晚上才看的重播電影"Love Actually"。。

送孩子出門表演之前,她在家中拆聖誔禮物。拆開老公送的禮物,不是她先前在老公西裝口袋發現的一條金心項鍊。那顆心送給了誰做聖誔禮物?

她草草收拾震驚情傷,只為「如常」面對孩子。

晚會表演結束,等待孩子換裝出來的空檔,她質問丈夫:”Is it necklace and sex, Or is it necklace and love?”丈夫無言對應。

孩子一出現,母親半秒鐘之內又得收拾激動,迎向孩子,誇他們剛才台上扮裝龍蝦,表演"出色",但心緒和腦袋來不及轉過來,努力擠出:"You are so ..... ORANGE.”

好 Orange 的編劇!

2009/04/15

櫻飛滿城──溫哥華賞櫻

溫哥華3萬6千棵櫻,通常從每年三月起,陸續綻放。只要出門上街,整條整條街地櫻開滿樹,直像走入一座花城。

開車經過,看進橫向街弄,只見一朵一朵花雲,粉紅嫰白嫣桃,這些顏色的粉臘筆,塗布街道兩側,左右兩道帶狀花傘,起伏滾進望不盡的街底。

如果開車直入櫻花街,霎時滿眼換成花紅粉白,只捨得用極慢的速度,在盛裝相迎的兩排花樹底下,緩緩開過。花棚覆頂,抬頭看,淡粉襯著藍天,不正是少男少女的心情。

溫城30多種櫻,接續在粉與白的李花滿樹之後,短短兩個半月時間,按品種時序,先後花開花謝。*

較早報春信的微紅秋花櫻、串串粉包白的褒獎櫻,桃紅惠空櫻,櫻花盛時,最多見的曙櫻、碩大清白的大白櫻、嬰頰粉嫰的完美粉紅櫻、白似小雪花球八重甜櫻….陸續開出。

等到白帶粉的白普賢櫻、複瓣垂菊櫻滿開,母親節前後,櫻吐出最後絲縷,落櫻繽紛,櫻花季進入尾聲。

溫城人享受的櫻花浪漫,不必等到周末假日趕早起晚,擠著塞車路線,上山賞櫻半日遊;不只是日本廟宇附近才較多見的百年垂櫻老樹,風拂過,櫻雨霏霏;不僅僅坐在街角咖啡座,不意櫻花瓣飄落進咖啡杯….。

賞櫻在溫哥華,近便就如出門去一趟便利商店,出門買買日用品,拎著雜貨袋走過櫻花樹下,推嬰兒車、情侶牽手、散伴溜狗、自行車飛輪穿越…..一條一條粉妝嫣紅櫻花街,只是溫城人的日常行經路線。

甚至,不必外出,院裡門前,原來的樹影瘦枝,換上花瀑垂櫻,花影自來窗前。

有時你難免覺得,屋主為了短暫的櫻花,為房子終年選擇了互襯或相合的顏色。

甚至是,晚間信步走在謐靜巷道,一株株淡色花樹,高高映著藍得發黑的天,叢花微微透出螢光,夜來召引賞花遊魂。

怎難怪,溫城人奢侈享櫻何不食肉糜,年年等賞一路花蹤;今冬漫漫,不怪天候,反而埋怨櫻花怎麼來遲。

好不容易,一條街一條街,櫻花又一夕之間塗色換粧!整城櫻花雲滾浪,這,溫哥華終於來了春天。

更多溫哥華賞櫻照片:http://album.udn.com/sscanada/175397

很好的分辨(日本)櫻花論壇:網路花壇:http://forums.plant-seeds.idv.tw/showthread.php?t=50028

大溫主要公園的櫻花http://www.westca.com/Forums/viewtopic/t=212873/lang=schinese.html 溫哥華櫻花名稱中英對照(常用版本之一):http://www.greenclub.bc.ca/Chinese/Green_footprints/Green_Chinese_Web/Week1/week1.htm(網面中下方)


溫哥華賞櫻圖鑑 & 賞櫻報信團

曾經分不清櫻和李花、蘋果花、杏、桃、梅花…誰是誰,又想分辨清楚的,應該有福了。

櫻花樹幹上有橫紋之外,還想進一步多認識櫻花,並叫得出姓誰名何,有點眉目了。

卑詩大學植物園研究中心副主任賈斯堤斯(Douglas Justice)把溫哥華最常見到的30種櫻,按開花時序,整理成《溫哥華賞櫻圖鑑》(Ornamental Cherries in Vancouver) 圖鑑中有不同的樹型,花瓣花形特寫,各種櫻源頭歷史、生長特性可,收集癖痴還可按書上指引,在溫哥華找到至少五種此地少見的櫻。

溫哥華櫻花節也自兩年前開始辦賞櫻報信團cherries scout,賞櫻探子掃街拍照、紀錄大溫地區的櫻花。溫市中心從北到南七十多條橫街,幾乎條條有櫻輪流綻放。

櫻花報信團年年充電,戶外賞樹漫談 tree walk and talk,室內授課情報,賈斯堤斯總也折枝摘花,實物講解。

去年上課解說所剩的櫻,回收回家,Ikebana櫻插花,多賞了幾日櫻及落英。只是,誰家花落,可別細究。

2009/04/11

Not BLUE today

今天不憂鬱;儘管天空下著雨。

上個月約好,這個感恩節周末,到J的花園種花派對。
這回不是把蘭花草種在小園中,而是把花草從J的前庭後院挖出來,種入花盆裡。

後院搭出來兩張遮雨篷,種花入盆全程,有一株俄國大白李、一株微紅日本秋花櫻為伴。
地上挖出來的大叢植株,像這星果佛甲草SEDUM,分筋挫骨,切成數個小株;



回收再用的花盆,先用清水加稀釋漂白水清洗過,殺菌消毒。
園藝土壤裡,加進1/3質輕通氣的珍珠岩,讓根呼吸。


為了塞進盆內,剪去長根--「突出的錐子」先破袋而出;突出的錐子,也第一個遭棒鎚刀剪。

新的盆子寫上植物名稱,插上標籤。此地園藝人,只肯相認出示名牌的花草。

花草植株,脫離原來的狀態,給它們一些時間,調息離土之苦,在盆裡養生休息,時間會還它靜穩。

生滅盈消,健康的植物,都會努力長出更多更壯的新根,迎向再生力最強的春天。像院裡花草,雨珠洗過,面目一新。(bad! 寫這段,無法不聯想「有霧的早晨」)

有人愛花,我更愛J一嘗難忘好湯:
草菇湯、海鮮湯等,蘋果葡萄乾蛋糕、和藍莓優格派兩道甜點。
壓軸竟然端上芒果布丁。

室內也有植物一席之地;

有畫、有攝影和雕塑。最好的一幅作品,冰箱上一張童畫;


以及鑲框一幅字,一位日本文友寫著:
「天上的星,
地上的花,
人間的愛」。
Stars in heaven, flowers on earth, loves in human.

真喜歡他那樣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