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12

今夏已逝

我們注定要失去我們所愛的人,不然我們怎麼知道他在我們生命中多重要?
~送行者


他們說我錯過了溫哥華今夏最熱的幾天。

「妳知道妳很幸運嗎?今天溫度已經降下來了」,從機場回家的計程車上,司機抱怨不停:「妳知道,昨天晚上,我一分鐘也不能睡。」

一分鐘也不行;他咬牙切齒。

那種憤憤激越的情緒,我認識的。只是此刻,我失去了感覺。

父親安葬之後,我立刻飛回溫哥華,一天也不多留。

掠過窗外的樹,看起來很涼快的,我想;比起每一刻鐘都熱得汗濕的台北。
水份從每一個細胞孔去揮發在空氣中。體內像有太多水,所以眼淚也掙著往外冒。

我也不能睡。爸爸。如果醒來,我也不想醒來。

***

沒有說再見。只說爸爸好好休息。

這個山頭如此靜謐,開闊遠眺,因為父親有了這塊幽靜的地方安身,我原諒了原先介意的一切。

父親用樹葬的方式,安息在「桂花園」裡。

祖母的名字「桂浥」有個桂字,父親生時總栽著桂花。

梅如玉降心蕊/渭城朝雨輕塵

父親其實是由祖母帶大。姊姊總愛強調,父親有著長孫的嬌縱,來自隔代撫養。

有時我想,父親走之前,自己是不是也太寵他、太縱容他……因而,在害他?

我實在不願意承認──那些殷殷服侍,只能算來不及陪伴父親寂寞晚年,所做的補償而已。

接連幾天的午後傾盆大雨,在父親下葬當天,竟然雷歇雨停。

山上綠樹被連日雨水刷洗一新,夏日炙陽躲在雲後,似有襲襲涼風,四野開敞沒有遮蔽,光線那樣柔和明亮。

父親的骨灰裏在一包會被土壤消化的紙袋裡。掘開來的洞穴那麼小,米白色的紙袋放下去,父親的形體只剩下那粉一般輕灰。

我沒有淚,因為不認得這樣形體的父親。

唯有想到,飛機到台灣那天,直奔醫院,父親在ICU張眼見到我,驚喜形於色,對我伸出一隻沒被管線約制的手,滿臉想款待稀客的神情,忘了自己是躺在床上的病人... 淚就從腹底的泉噴湧而出。

父親對我,諸般小心,從未在意我的忤逆與時俱增,低姿態接容著我時而沒來由的怨怒。

「只有對妳這樣。」姊姊一輩子都記恨這種不公。
我不曾客觀回看過親人關係,就像不曾想過「爸爸走了,維繫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因素就沒有了」,姊姊說。
她說得那麼對。

像學舌鳥一樣,按著牧師念聖經詩篇、唱詩歌,依舊流不出一滴淚。
我順從去做,不是皈依沒有順服;父親最後,定然是感激團契義工假日的活動探望,像我此刻感激傳教者對著我們姊妹三人,依舊認真聲音洪亮。

姊姊總說,人走了,儀式是做給活人看的。

父親的老友幾乎一一先他而去。但這一天,他有一個年輕人認真地為他掘洞;有個涉世不如出世的熱情牧師,謹守儀軌地為他做了禮拜;有兩個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照本宣科但沒有不敬地走完全程,以及三個女兒為他哭泣。
這個世上,父親至少有一人對他真正不捨。

***

姊妹轉身要走,像只完成了一件公事。

我說,在這兒多留一會兒吧。

四周層層山巒,更接近高空,空間開敞,綠意滿滿。

爸爸,越過這重山,您望過去、望過去,就看到我住的地方了。

我回頭望,似乎看到病床上,那張踡縮的面容,第一眼就為我舒張展開...
腹底的泉又開始收縮,淚腺匣口開通,淚液湧出。
我背棄世上真正愛我的親人那麼久...。

悔懊深痛。因為所有負欠的,都不能彌補了。

父親暫歇的最後這一方地,那麼遼濶,那麼寧靜。
您在這兒一定孤獨,爸爸。我知道,除了我,再不會有人上山來看您。
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想到訪這塊土地。

那麼,您會不會越過那一重重山巒,爸爸?我會在山和海的那一頭
想像自己飛出窗戶
…看到大海後繼續向前飛,直到看到一望無際的地平線。
要是你也這麼做,
...我們沒準會在某個地方相遇。


窗外的綠樹已經轉黃轉紅,夏日已逝,這是溫哥華最美的季節。

爸爸,這是我用盡力氣也無法讓您看到的,溫哥華最美的季節。...

~父親百日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