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27

難 題

ICU I C -2 只能孤單... 也能不孤單:一封摯友來鴻

SS:平安!

我上網去看了妳寫的〈插管‧拔管〉。
彷彿又回到那時候的榮總,站在病房外,抬頭望穿天花板,心裡用力的大聲的問著上帝「我該怎麼辦?」──要不要插管?然後呢?要不要氣切?然後呢?……

然後,到今天,我從不敢回憶、也不願意去回想的兩年前──從農曆年到盛夏的那幾個月。

因為,內心深處,我無法驅趕那個聲音:「我毀棄承諾,害死了自己的爸爸。」

我和父母都曾做過約定,面臨生死關頭,就交給上帝,不做無謂的掙扎,例如電擊、插管…。

但後來,我爸爸既插了管又做了氣切,受困病床上半年,苦苦的想回家卻回不去,最終還是受盡折磨而去。

我前些時盲腸炎開刀,在基隆長庚,醒了之後,長達一個月左右喉嚨極度不適,起先連說話都覺困難,吞嚥更是不舒服,跟醫生反應,他說,因為我全身麻醉,預防萬一,他們都是一律要給病人插管的。他說我可能是非常敏感的體質,才會對疼痛或異物感有著「異於常人」的敏感和記憶,其實仔細檢查了根本恢復得很好啊。

我後來看到一本翻譯自日本的漫畫《麻醉醫生》,從一篇篇圖文並茂的故事裡,我看到日本開刀房麻醉醫生給病人做麻醉和插管的「分解動作與流程」,多少可以想見自己人事不知時,躺在那裡,醫護人員是如何處理我那具身體的。

如果我簽字同意開刀時仔細讀過同意書的內容,我還會簽字嗎?現在又是如何的景象?
沒法回頭,所以不知該怎麼回答。

當初在ICU 裡,我爸爸床的斜對面,有位來自三峽的老先生,也做了插管、氣切,但情形卻不見好轉。在ICU 外,家屬們或許因為同理心,都會彼此打氣鼓勵。他的家人當時圍在那兒哭著,討論著棺木壽衣等的事情,我走過他們旁邊,低著頭,想著醫生說我爸爸恢復得不錯,不久後可以轉入普通病房的話,不知為什麼,對正面臨「準備辦後事」的那位病人的家屬,我竟覺得心虛,以致低著頭非常不好意思的快步走開。

一個多月後,那位老先生坐在輪椅裡,他的家人一臉燦然的推著他,高高興興的跟我們道別。面對我大約是掩飾不住的驚奇表情,他的家屬說:「我爸爸說他還沒活夠本,連做氣切,都是他要求非做不可的!他好拚啊,連醫生都說他創造了一個奇蹟呢!」我一面恭喜他們,一面不禁黯然,不久之後,我就為我爸爸送了終。

我爸爸走前清醒的時光,始終以笑臉面對家人,等到迷糊時,他拚了命要下床回家,揮舞著雙手,發出哦呀的氣音,眼角流下的淚水,在在無語的問著我的良心。

SS,這種時刻,沒有人能為妳做決定,因為無論是哪一個決定,最終都會後悔;可是,問題是,躺在床上對自己的身體做不了主的那個人,他甘願嗎?

此時此刻,最是無助孤獨。我還是不知道能做什麼、說什麼?回想太痛苦,許多事都已模糊了,是不願記得,也是不能記得。

還是那句話,心要靜,別怕。如果真的徬徨,就低頭禱告吧。人的盡頭,就是神的開始,再大的難關,都會過去的。

自己也要保重!

YS 6.27

2009/06/25

插管。拔管

ICU I C -1  

父親插管到可以拔管,到今晚被徵詢再做插管治療*,所有聽聞過的家屬對二度插管的情緒反應,都無法免地歷經一遭。

捨不得父親再受罪,然而若簽署同意不插管治療,似乎自己判他死刑--就算妳聽過100個前人說法,輪到自己頭上,那種有如判他死刑的罪惡疑慮,也無法豁免。

簽署同意插管與撤消之間,還合併著妹妹精神緊繃嚴重不穩定,頻出暴力語言激烈態度。短短半小時內,二度插管的同意/撤回,聲明書重寫二次。

這幾個月來妹妹都在護理之家照顧父親,住院部進進出出。她倉促對值班醫師說了句同意再插管後,就如一向的行為模式,逃離現場。
我追出去,與她溝通:別讓父親再受活罪,不要再插管,這時她反而說出,其實早先即與姊姊討論過,不插管是既有的共識。
「但是現在說了插管,就插管呀,遵照醫師的指示就是了,妳不要老是有意見,那會妨礙治療!」妹妹用厭惡的口氣痛責我。

只是,我不能因這一刻妹妹意外地給了一個相反的指令,就讓父親白挨更長的罪,只好急急向姊姊打電話求援。
她一副事不干己、發落兩個部屬去辦事的口吻:「妳們自己決定,自己去負責,將來不要怪東怪西。」
 
我求著她:「我已明說我的主張,妳為何不直說妳的想法,反而只要我們負責?不插管不也是妳與妹妹以前就說過的?」

姊姊像糾正一個報表錯字,不帶感情地:「我說過,我的底線是不氣切...」
可是,可是,今天距離氣切還早,可是可是,以父親的危險指數,再插管多半管子就拔不掉了,等插管的時限一到,就是氣切的命運,為什麼要讓父親挨受「管子壽命長度」的苦,到那時再來做更像劊子手的拔管不氣切的決定呢?

心焦如焚,焦急著治療恐怕已經施行:「妳讓我決定,我就說不插管,我的決定,和妳們先前的決定沒有不同,我會負責。」

姊姊沒有再表示。我只得模仿妹妹一向以姊姊意旨當皇牌令,告知姊姊同意不插管,轉身進去ICU ,重簽放棄插管的同意書。

站在父親病床前,還沒來得及百感交集,值班醫師進來解釋,剛才醫護人員已經動作,施打了舒緩劑,以便插管--打針後病人呼吸會放緩,此時若不插管,繼續只戴(那拙劣至極的)氧氣罩,送氧程度可能不夠,血氧濃度會降得比沒打舒緩劑之前更快...
醫師解釋得很詳盡,幾乎像在游說,還說,插管的話,父親將來猶有希望好轉等等。
他對未來病情的講法,與上午兩位醫師曾經說明不太看好有所出入--不過,這位值班醫師也承認,每個醫師對病況的解讀,多少都有差異,而且,醫師的說法也可能左右家屬的決定。 

聽著他說,未來父親會有希望好起來的,他誠懇力勸再插管,我動搖了。

向他再確認一次「父親是有希望的?」
最後我和妹妹,幾乎是欣悅地,再去重新簽署了一張插管同意書**。
--儘管如此,簽字那一刻,日後可能得做拔管決定的恐懼壓力,對我仍如影隨形。...

不論如何,父親已是高壽,對長期照顧他的醫護人員,我們只有感激,醫院實在不必先顧著把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卻把病人/家屬的個別需求放於公式化的其次。

我們所求,也只是父親生前舒服,不要他再和機器奮鬥--他非常倔強地一再去拔管,尤其那抽痰喉管讓他嗆住、嚴重作嘔,似乎一口氣就會喘不過來....講「平白受罪」,我們豈不知那是什麼情況!

所有的生死交關,當我們以為自己做好準備,但真正乍然面對的那一刻,即便抉擇或許理智,情緒依然潰堤...

我是否警覺,包括述說醫病關係的這一部分,也是俗聽故事當中的一幕重演?.... 或是只於全身發燙退燒的這一刻,在做事後諸葛的回想分析而已?....

我選擇了不和妹妹同行,一個人從醫院走回父親舊家。 
有那麼多選擇要做,有那麼多的一個人走。
一路上我都在猶疑,今晚自己是不是做了比較好的抉擇?或者,不論做什麼決定,只要父親不好起來,我都會有懊悔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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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ICU早班,父親並未重新插管,甚而看似緩和了些--會不會舒緩劑反而誤打誤撞地讓一直躁動的父親安寧下來,得到他需要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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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再見到父親之前,我無法停止細想與那位值班醫師互動的過程,又勾起我對醫療體系不欲承擔責任的強烈感受--ICU 部門尤其讓我覺得,若有多項醫療選擇,他們往往優先做出規避責任、保護自己的選擇。
如果父親還未施打抒緩劑,醫師會如此大力說服要病人再插管嗎?
擔憂血氧濃度降低更快,萬一出現險境,家屬可能責怪,值班醫師不願冒險承擔,於是說服家屬按標準程序完成插管,成了他的「脫身之管」,而非醫治之管?

不純粹以個別病情為關注,醫療行為每每以避免法律責任為優先的指導原則,孰令致之,孰令致之!